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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1年12月05日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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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DF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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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在我插队的农村没胖子,吃得不足不好,活儿又累,脂肪存不下,全都变成热量散发了出去,哪像现在,肉窝在肚子上不离不弃。在我的记忆里,当时十里八乡的胖子只有一个,皮匠老张。谁也不知道他住哪,但是哪个屯子都能见着他的身影。一台金鹿加重自行车,驮着山一样的庞大躯体,嘎吱嘎吱响,浑身的肉颠颠地颤动着,衣服好像已经兜不住那身油水了。
每逢生产队屠宰那些不能干活的牛,老张准到。遇到这事,人们就像过节一样,因为又可以分而食之了。人不吃肉活着不幸福。我们队里只有两个人不高兴,一个是生产队长,一个是老饲养员。队长嗓门大,见到皮匠老张就没好气地说:“你还活着?”老张回答,“你还没死呢,我敢死吗?”这算是打了招呼。然后皮匠便一头钻进屋里与老饲养员抽烟去了,后者也不看他,接过递来的烟,闷头抽,蹲在炕沿上。老张蹲在地上,矮下去大半截,小心翼翼地吐着烟圈,同情地一言不发。他的腿功不行,撑不住自己的大吨位,一袋烟工夫就支持不住了,但还在坚持着。他知道老饲养员心疼朝夕相处的牲口,这么陪着有伴葬的意思。
只要队长进屋一扬下巴,熟皮子的活儿就是老张的了。他立即张罗起来,挑满一大缸水,趁人不备,机警地把白色药面撒到里面,像特务投毒一样。我突然从身后冒出来问:“什么药?”他吓了一跳,随口说“矾”,“还有什么?”他镇定下来,不再说话,手艺人的绝活是命。接下来几天,我像影子一样贴着他。队长下了死命令,要服务到位,实际上是偷艺。算工钱时,我才知道队长为什么非要我跟着学活儿。老张与队长争执,要四斤皮子、六斤牛肉,说是十全十美,他们一两一两地谈判,最后成交价为三斤六两皮子、五斤七两牛肉,老张说,如果再少,这活儿就太瘦了。队长的火气很大,皮匠始终微笑着,最后用自行车驮上皮肉打道回府了,还哼着小曲。队长恨恨地说“我们杀牛,他杀人”,回过头来问我,“学得怎么样了?”“还行。”我说。当时年轻,又仗着读了几天书,没有不敢揽的活儿,用脑子做事就不用出苦力了。
下次宰牛,老张又来了,依然蹲到炕沿下与老饲养员默默地抽烟,这次队长没扬下巴,他只好走了,临行前依依不舍地看了看血肉模糊的牛皮。这次是我下的手,挑水、对硝、泡皮子、阴干脱水……按着程序走了一遍,居然也行,成色与老张的一样。队长很高兴,表扬我聪明,说是选人时没看走眼。可是刚过几天,车老板儿们就嚷嚷开了,新皮子割出的鞭梢使不住,几个响就揪秃了条子。队长黑着脸没说什么,我红着脸也没说什么。
又有皮活儿了,我担忧地看着队长,“他一准来,狗鼻子,亲肉味儿。”队长有把握地说。那胖身影果然闪出,这次队长又向他扬了扬下巴。干活时,老张对我说,熟皮子的关键在火候,料在硝水中泡的时间长了就是烂布,时间短了还是硬板,你问多长时间正好?那可没准,老牛长,小牛短,尺寸长在心里,说不到嘴上。这就像做菜一样,横丝与顺丝味道不同,刀功出形,看起来与味道没关系,怪就怪在它们真有关系,谁说得清楚?他对吃也那么在行,难怪长得胖。这次皮匠手对掌地教我,嘴对耳地说理,很真诚,他知道老队长在想什么,说是今后不再来讨人嫌了,有永别的意思。几天后的中午,他喊了声“齐活儿”,让我用指头探戳皮板,并说:“手艺有筋,能摸到吧?”我懵懵懂懂地回答:“不错。”“出水!咱卖的就是这个‘道’。”
我很努力,但始终没学好那门技术。关键在火候上,摸着手感不错,不知什么时候最不错,就差那么一点儿,而这一点儿才是狠功夫。“行”是行当,“道”是行根,一行一道,入行者不一定得道。就像这写作,读些书的人都会码字,但出手精致太难,总觉得还差那么一点儿,不值得深读。真功夫是时间磨出来的,需要老到的修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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