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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鸠如父
  • 2012年04月04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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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咕咕——咕咕——是鸟叫声。
  在我的头顶,有一只斑鸠。
  早晨起床,摁开手机,一条信息扯长音调跳了出来,是晓从深圳发的:兄弟,不惑了没?生日快乐。
  今天是我的生日。忽地想爬山,如饥似渴地想,叫上妻子出门,一直向东上山。
  天吐着毛毛雨,像那种一拃长的鱼儿剔出的刺儿,细而稠,晶白透亮。许多这样的刺儿交织纠缠,丝丝紧扣地穿到一起,垂到地上,在天上是迷蒙而忧伤的雾与幕,飘下来缓缓洇湿了地面。
  一只斑鸠站在电线上。我远远地看到它时,它已经站了一会儿了,这让我相信它被淋湿了。开始我怀疑它不是一只鸟,而是望不到两头的电线笔直地跑累了,蹲下身子歇了歇脚,顺手淘气地挽起了一个疙瘩,没有生命也没有温度,不知道避雨,傻乎乎地被雨淋湿。等我举着伞接近它,从一个斜角的方向仰望它,我确认它是一只斑鸠,有生命也有体温,却不知道避雨,老老实实地站在那儿被雨淋湿。它头朝前方,将背影撇给我,电线上挂满了一溜儿亮晶晶的水珠儿,像许多快乐的音符。它摇了摇头,像是否认着什么,身体却不动,几滴水珠儿闭上眼睛跳了下来。我移开了伞,悄悄地走近它,一直仰望着它,现在它在我的头顶,与我垂直在一条线上,我可以望见它湿漉漉的脊背。但我和它之间,隔着大面积的空白,空气在中间默默地流动,这空白或许需要隐形的翅膀才能填充,我却没有。我只有飞翔的欲望,在坚硬的陆地梦想和模拟着飞翔,我攥着的只是一朵给我遮蔽与干燥、为我撑起一角晴朗的“蘑菇”,因此它觉得很安全,认定我无法拿它怎么样,这样想着很得意,摇了摇头,似在嘲笑我,身体却一动不动。我用钥匙敲了敲电线杆,钥匙是一串,七八枚,杆子是金属的,直挺挺一根,碰出清脆的响声,它扭头看看我,啄了啄粘到一块的羽毛,仍然在我的头顶。我模仿它叫:咕—咕。叫了几声,它不搭理我。我泄气了,转身走了几步。它蓦地扑翅飞走了,留下一个潮湿柔软的背影给我,水珠儿纷纷没头没脑地跳了下来,电线一波一波地小心颤动。我觉得一下子少了点什么,仿佛一根肋骨被起走了,有一种失落的疼痛。
  我似乎想都没想,脱口跟妻子说,这是我的父亲。
  妻子一脸讶异地望着我,弄不清我为什么要这样说。其实连我自己也一下子说不清。
  一年四季斑鸠都在鸣叫。它的叫声有时破空驾雾,有时乘风穿雨传来,如此真切,如此清晰,仿佛就在这个生着几棵参天大树的院内。我知道它离我不远,但肯定不在这个院内,也许在墙外谁家院内的某棵树上,又也许在沿河道路一旁遮天蔽日的槐树叶间。它不分时候地叫,天还没睁开眼时在叫,睡眼惺忪时在叫,我们还没睡醒时在叫,半夜十二点一片漆黑时在叫。它的叫声不会半路迷失,总会准确无误地循着灯光找到喜欢熬夜的我。日上中天洒火,满眼白色火焰,它仿佛难耐饥渴,咕咕咕咕,叫声短促而简洁,焦急地唤着水和麦子;潇潇雨打如注,溅开一片乐声,它叫得缠绵而悠长,咕咕——咕咕,似乎不厌其烦地表白着什么,也许就是爱慕与相思。有时南边一只,北边一只,也有时西边一只,东边一只,隔着空气与树木、楼房与围墙,一唱一和,将我夹到中间,我竟觉得它们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将单调、复沓的叫声水泄不通地洒遍天空与土地。即使在穿上了厚厚铠甲的寒冬,它的叫声照样如太阳升起,光芒一样洒在我们的生活上空,我听到铠甲一点一点地碎裂了。
  没错,是斑鸠,让我不由得想起幼时在黔南的日子。每逢周日,一般是在下午,父亲带着我和弟弟,沿着铁路一直向前走,偶尔火车在我们身边不紧不慢地爬过,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追赶生活。其实本无道路,铁轨旁的石子溢了出来,便有了路,窄窄的像一条线,我们就踩着石子,脚板被硌得有些生疼。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拐向了右边,踏上一条小路,进入了山谷。这儿开阔空旷,四周山崖与林木环围,脚下黄土与细沙绵软无声,老鸹与喜鹊盘旋在头顶,像一小朵悠闲的云,扯开嗓子叫出了最深的寂静与苍凉,久久地萦绕不散。
  一只斑鸠,站在山巅最高的那棵蓊郁青树上,茂密的枝叶遮蔽了它的身影,拼了命吼出高亢嘹亮的叫声——咕咕咕咕,声声快如一根根结实的琴弦,拨动着我年少的心,回荡在竖琴似的山谷中。
  它至今鸣叫在我记忆和身体的山谷中,让我的记忆温润新鲜如下了一次梅雨,也让我如苍苔一天天老去的身体有了回声与岸。不论在哪儿听到这鸣叫,我都一下子想起了父亲,他正在我头顶注视着我,拼了命地叫,以这叫声漫漶和覆盖了我的全部。他叫些什么我似乎很难准确地说清,但我相信,一定与儿子和我一天天的成长或成熟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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