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韩青
“女人们劈开双腿,于是我开始哼唱。男人们变得暴躁,但也知道这都是为了他们。他们放松下来。站在一旁,无能为力地看着,真是一种煎熬。可我一言不发。反正我天生就很安静。小时候人们说我懂礼貌,年轻时他们觉得我稳重,后又认为我成熟有智慧。如今,沉默被视为怪异,我的种族大抵也忘记了言简意赅的美。如今,舌头动个不停,思想却无处可寻。不过我曾经可以正常地与人交谈,必要时我说句话就足以终结腹中的生命,叫停手里的刀剑。可那已是从前,七十年代,女人们开始劈腿跨坐在椅子上,开始在电视里跳露裆舞,杂志开始拍女人的屁股和大腿,仿佛这就是她们的全部,从那时起,我就彻底沉默了。在女人不愿当众张开双腿的年代,还有秘密可言——有些能说,有些不能。”这是美国作家托妮·莫里森的长篇小说《爱》(南海出版社)的开场白,这文字的口味又重又抒情,语言策略走的还是她一贯的黑人民谣路线,让我突然意识到,近几年来看小说已经很少关注语言了,也仿佛这年月里看电影,眼睛浮在故事的表皮上,盯得紧要处全是看特效,但特效是技术渲染,不是内容本身。
托妮·莫里森是1993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当年在诺奖颁奖仪式上,她的演说即是关于语言的力量和使用语言的责任。曾经有美国书评家说,“在世作家里,小说开篇写得最值得回味的,除了加西亚·马尔克斯,就是托妮·莫里森。”《爱》可以当做一个例证。现在,马尔克斯已经正式宣布了他的老年痴呆症与永久搁笔,莫里森的文字更具有一种独白的魅力。而事实上,这部小说就是以独白建构:“我的哼唱大多是低沉而私密的,适合一个对这个世界感到难堪的老女人,是她对这个世纪的反抗。”
那么,这个世纪里都发生了什么?1950年美国东海岸边一个黑人聚居的小镇上,野心勃勃的比尔·柯西建造了柯西旅馆和柯西旅游胜地,专供中上层黑人享用。他还热衷做慈善,因为旅馆和旅游创造的就业机会,他对周围人们的帮助甚至超过政府救助；当然,他对女人们更慷慨。但是,后来环境污染让这里萧条、败落、荒芜……小说开始时,柯西已经故去多年,而他生活中的女人克里斯廷、留心、梅、朱尼尔、维达,包括L,依然强烈怀恋着他父亲式的、丈夫式的、情人式的、朋友式的,甚至救世主式的庇护。
小说的叙述者L,亦是小说标题LOVE的象征,她是柯西家的厨娘,见证着柯西家族的父女之爱、公媳之爱、情侣之爱、主仆之爱。她为柯西家族服务了几十年,喂养柯西家的孩子们长大,排解柯西家女人们的纠纷,甚至为柯西家后代保护遗产。暴发户柯西有过一个儿子,却如他的生意一样,在最好的年华里陨落了；他的孙女克里斯廷有一个童年小女伴留心,他便从留心父母那里买下11岁的小留心,把她看作是自己的小新娘,幻想她将来能为他生一个儿子。而克里斯廷的妈妈梅,则把留心的新身份视为对她们生活的威胁。留心和克里斯廷之间的纯真友情,由此迅速地转变成为小继祖母与孙女之间的强烈仇恨,如何发展与化解这股仇恨也是小说的主要线索之一,而与之并行的线索,则是柯西的遗产之争。柯西81岁时,L看到其遗嘱,原来他想把全部财产送给一个妓女,这意味着柯西家的女人们将无家可归,于是L藏起遗嘱,伪造了一份语词模糊的手写遗嘱:“把我所有的财产都留给我可爱的柯西孩子。”克里斯廷无疑是柯西孙辈,而留心因为是太过年幼的新娘,也可以说是“柯西孩子”,所以律师对遗嘱的处理意见只能是让她们一起留居在柯西的大屋子里。小说最后,已成为年迈老妪的留心,在生命的弥留之际和克里斯廷真诚和解重返童贞岁月。而这时读者才知道小说叙述者L,竟也已去世多年,这一切关于女人们对柯西的爱的阐释,如同一场诡异畸爱:正是L毒死了柯西。在此,每个女子都幻想着拥有一个男性保护神,而那个保护神呢,“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像我们一样被愤怒和爱撕裂”。莫里森起用这幽灵似的L,借她吟唱般的优雅语言,讲述的却是爱的残酷。
《爱》是莫里森2003年出版的第8部长篇小说,她说自己“写作这本书,是想让人回忆那种不顾一切、全部身心、没有任何负担地去爱一个人的感觉”。这爱被写到极致,与寻常人们想象的情色和性爱隔绝起来,填充上来的是疯狂、恐惧、绝望和极度占有。2008年莫里森出版了她的第九部小说《恩惠》(海南出版社),颇有《爱》的姊妹篇意味,黑人女子佛罗伦斯乞求能拥有一双鞋,最终她得到的是丢失的纯真、破碎的梦和一双像柏树一样坚硬的脚底板……《恩惠》的结束语也似乎遥遥地回应着《爱》的开场白:“我一直跪着。跪在尘土里,我的心将每日每夜地留在那里,尘土里,直到你明白我所知道并渴望告诉你的事:接受支配他人的权利是一件难事；强行夺取他人的权利是一件错事；把自我的支配权交给他人是一件邪恶的事。哦,佛罗伦斯。我的爱。听听你妈妈的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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