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不黑的紫檀色
2017年04月19日  来源:齐鲁晚报
【PDF版】
   □于冠深
  新中国成立以前,我们村有好几位乡亲在外乡扛长活。于汝祥大爷爷是其中之一。他中等个头,头圆面阔,膀身健壮,肚腹凸起,皮肤黝黑,腮部有一个痦子,痦子上长一缕长须,是小一号的《水浒传》英雄鲁智深形象。一到夏天,上身一丝不挂,下身只穿一条据说古人称之为“犊鼻裈”的大裤衩子,絻腰(两手抓着裤腰左右一缠,然后往里一掖)而不扎腰带,肚脐总是露着——比现在的一些年轻人着露脐装,时间早多了。
  土地改革以前,汝祥大爷爷光棍一条,好拖着长腔唱这样两句曲:“黑不黑的紫檀色儿,老不老的童子音儿!”不知从哪一出地方戏里学来。紫檀色,何其健康也哉!童子音,青春永驻也已!他肯定觉得这就是对他的绝妙写照。事实也是这样。但他之一唱再唱所反映的,却是一个悲苦灵魂的痛苦挣扎。
  下大雨的时候,别人因担心庄稼被淹而愁眉苦脸,他则兴高采烈,高门大嗓地在胡同里吆喝:“下呀下呀!再下三天三宿那才好哩,我到城门楼子上洗脚丫子去!”对他这样的说法,我当时非常反感:这个人怎么这个样呢?不可思议。后来我则想到,身为农村的赤贫者,他这个话值得玩味:其中隐藏着一股革命积极性。随着几声零零散散的枪声响起,我的家乡解放了。接着而来的就是土改运动。他一下子变得为村里的公事忙碌起来。乡亲们对他也比往常尊重了许多。正是在土改运动中,他分得了土地,不久又找了个老伴。用毛主席老人家的话说,在那段难忘的日子里,他不折不扣是在“解放的路上迅跑”。在这之后,我没听见过他再唱上述两句曲子。再下大雨,他也不咋呼要上城门楼子上洗脚丫子了。此乃存在决定意识和行为的一个显例。
  大爷爷曾跟我们几个不懂事的孩子拉呱,说他在北乡里给一家财主扛活的时候,老掌柜的对他还行,少掌柜的不是东西,常对他龇牙咧嘴跺脚放炮的。他说:“有一回我气急了,就想拿排杈捂他!”“捂”者,劈头盖脸打去之谓。我们问:“你敢捂他吗?”“谁说不敢?”“你捂他来吗?”“他早吓跑了!”我们都感到失望。那回说到打坯(打坯这活,现在大概没谁干了。我小的时候,打坯是农家常干的重活),他说,哪天他在哪里,吃得那叫饱,喝得那叫足,搭档也撑劲,家什也顺手,那个杵头多大,他给耍疯了。最后,他问:“你猜我那天打了多少坯?”我们知道,两个人打坯,一般情况是一天打三百五六十个。可是谁也没猜。片刻之后,他一手捻着腮边痦子上的长须,一手打了个“八”字的手语,右嘴角使劲下沉,说道:“四百八呀!吣势!吣势!”然后便嘿嘿地笑。“吣势”乃我的乡亲们经常使用的一个感叹词。“吣势”以后,他又缓缓点着头颅,两眼瞪得更大,像是要把每一个字都夯进我们的心底。这是一个体力劳动者由劳动本身而产生的满足和自豪。在我看来,这样的满足和自豪,其本质是劳动的乐趣,是可以同科学家搞出了什么发明、文学家创作了什么大著等等相提并论的。
  大爷爷有一副好嗓子。村上老了人出殡,午后起灵的时候,他是必到的角色。当抬棺材的青壮年们围拢在棺材的四周,他庄严肃穆地站在棺材前方,高高地扬起右手,静默片刻之后,突然发一声极其高昂而悲凉的喊,有如闪电划破长空,盖过了那些喇叭鼓乐的吹吹打打:“起——灵——了——!”令人不由打一个寒战,不要说死者的子女亲朋会大声痛哭,就是村里的围观者,包括像我这样的少年,也立即受到感染,登时悲从中来,两眼盈满泪水。我相信,假如九天云霄确有所谓天界存在的话,大爷爷的这一声喊,是一定会上达天庭的,逝者的灵魂也会乘声而高登云路。接下来,他不停地高喊着这样那样简短的指令,所有的抬棺者唯命是从,而且都以沉闷的“唯”字回应,直到棺材入穴摆正。以大爷爷在村里的身份、地位和识见等而论,这是他唯一可对众多青壮年发号施令的场合了。我一向认为,旧社会的中国农村,被埋没的人才太多太多了。大爷爷生不逢时,可惜了一个大可造就的歌唱人才。
  有一段时间,村里的干部一再让大爷爷忆苦思甜,他不高兴了,骂骂咧咧地说道:“俺不就是分了几亩地娶了个拐达子(他的老伴腿部有残疾)吗?老降着俺!”这里,“降”字读音为“祥”。意为他在土改中分地和土改后娶妻,在别人眼里是占了天大的便宜,所以就一再让他感恩戴德,令他有“拿了人家的手软,吃了人家的嘴短”的感觉。对他的这种不满,彼时我不以为然。
  三年困难时期,我正在师范学校上学。有次回家时在胡同里遇见了大爷爷。他拄着根棍子,蹒蹒跚跚地从对面走来,自然也不再是往昔小一号的鲁智深形象。当与他打照面时,我叫了声“大爷爷”。他看了我一眼,似应未应地哼了一声,继续走他的路。蓦然,身后传来他或高或低不太连贯的话语:“……那个地主杠了孬了!呵,哼!……忒占孬了!忒占孬了。呵,哼!……他净拿大白馍馍撑俺!撑俺……”
  “杠了”“忒占”,都是我的乡亲们经常挂在嘴边的副词,意为“太”“极”“非常”,诸如此类。他这是以骂地主的方式,表示对挨饿的不满。那是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时代。我以为在我们村,只有他说得出这样的话。
  (本文作者为高级编辑)

本稿件所含文字、图片和音视频资料,版权均属齐鲁晚报所有,任何媒体、网站或个人未经授权不得转载,违者将依法追究责任。
网友为此稿件打分的平均分是:
齐鲁晚报多媒体数字版
按日期查阅
© 版权所有 齐鲁晚报
华光照排公司 提供技术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