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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自己的眼睛看故乡

     一直坚执地认为栖息之地才是故乡。故乡是心中的愉悦,无须他人赞赏。犹如母亲,无论俊丑都是自己的事,不以丑而弃,不以穷而鄙。长居泉城,就把它认做自己的娘亲。从曲街陋巷到通衢大道,从简室寮棚到广厦摩天,装得下我们凌云的情怀,一枝一叶从荣到枯载起我们纤细的记忆,它的泉连接着我们的血脉,我们属于她,她也属于我们,浑然一体,这就是故乡!
  许多故乡人缺乏故乡自信,喜欢用别人的话旁证故乡之美。黄庭坚从未到过济南,道听途说,打哈哈般说了一句“济南潇洒似江南”,便被无数人当成定理,引用过来引用过去。济南潇洒怎么会似江南呢?我十数次下江南,既迷恋江南的灵秀又钟情济南的风情,她们各有风姿绝无似与。济南是城围水,江南是水围城。济南的一城水流成清河,江南的城傍水而生,引水入城。临安城在西子湖外,大明湖环抱于历下城中;姑苏城外的铁铃关紧邻运河,千里平川,万里河网,显出了水乡的雄浑,唐朝的张继泊船于此,吟出了“江枫渔火”的秋愁;济南泉池玲珑,流水娟秀,却有另一番妩媚。济南一城清水羡煞江南。我说与江南的朋友,济南水清可观鱼。他们不信,他们坚信水清无鱼的信条,却印证了江南水浊。我又说,济南随便在某处泉里、井里取水便可烹茶,他们更是不信。因为从唐陆羽时代江南的烹茶之水要远道去取,那茶汤才隽永、才有味道。济南怎么会似江南呢?
  去年,因事去南京,网上订下的旅馆在傅家巷。出了地铁站向一位女子询问。她说:“傅嘎巷啊,往那边走!”随手指了一个方向。我怕她没听明白,纠正说:“傅家巷,不是傅嘎巷!”那女子笑了,说:“我知道你说的是傅嘎巷,走过去,没错的!”在语言的交流中我感觉出新奇却失去了融合,这大概是故乡与他乡的差异,差异让我们难以由衷。
  老舍先生曾在济南短住,给这个城市留下了《济南的秋天》和《济南的冬天》等数篇佳文,谁要由此认为济南的秋天和冬天是华夏大地最美的秋天和冬天,一定大错特错了。因为老舍先生还有一篇文章叫《住的梦》,在那篇文章中他专谈四季的居住,他说,春天要住杭州。夏天要住青城山。“秋天一定要住北平,天堂是什么样子,我不晓得,但是从我的生活经验去判断,北平之秋便是天堂”。冬天呢,他选了好多地方,最后选定昆明或者成都,在他的若干备选名单里没有济南。济南人读到这篇文章一定很失望:你不说济南的秋天如何如何吗?不能以此责怪作者出尔反尔,老舍先生也没有什么错处。借着别人的眼睛看故乡是对故乡的极不自信。自信的人永远用自己的眼睛去发现,去看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有时,故乡用眼睛看不周全,就要用心去看。用心去看是品,品故乡不经岁月的沉淀是品不出故乡底蕴的。
  少年时我迷恋水墨丹青。一个暑假,家父带我去北京看徐悲鸿画展。那一行程我却爱上了北京这座城市,金黄色的琉璃飞檐不经意间就从树枝梢头露出来,一道道精美的影壁挡住了我探究的视线,便在心中发誓,将来一定要考进北京。因为她比故乡济南雄伟得多。中年以后,真的调到北京工作。每到周末同事们结队出游,唯独我足不出户,闷在宿舍里读书,少年时的炽热消失殆尽。为什么?这里没有我的妻子女儿,没有我的任何亲人,祈年殿、白塔、佛香阁都不是为我的故乡情预备的。隆冬季节,北京人家家储备大白菜,从门户望进庭院,家家的白菜堆积着,就想到济南的家,我家的白菜储备了没有?妻子带着幼小的女儿,忙得过来吗?每晚下班,挤在公交车上,望着车外透出黄色或银白色灯光的窗户,那是别人的家。环视满车回家的人,我在其中,却只是漂泊。突然就想到济南,原来故乡是有属性的,有家的地方才是故乡。那个时候盼着出差,路过济南,下车中转,回到家,只看一眼,再登程远行也心满意足。有时任务急迫,实在不能中转,列车停靠济南,推开车窗,望一眼熟悉的站台、站台上悬挂的站标,听着站台工作人员的乡音,都让人热泪盈眶。我是从这里走出去的,什么时候再从这里踏进家门?故乡是对精神的安放。
  常看到一些老年人坐在街头,有群聚,有独坐,无论炎夏寒冬,都危坐如塑。开始我以为他们是在看街上的风景,时间长了,我发现他们什么也不看,熟视无睹,就那么入定般地打坐。家里不能坐吗?不能,出了门才是世界。家里无法让精神与世界对接。家门外能感受到风的沐浴、阳光的抚摸以及记忆里季节的印记。家门外有自己的脚印、妻子年轻时的脚印、女儿学步时的脚印,甚至有父母蹒跚的脚印……他们坐着,实际是用一颗披阅世界的心在看,思绪走街串巷,进入一条条古街,那些大门里有他们的同事或朋友,每一个大门里都有故事,说不定哪个故事就和他有关。没有故事的故乡是苍白的故乡。每一条街都满载着乡情,没有乡情的故乡是冷漠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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