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专栏
星期天,赶上普林斯顿大学毕业典礼,便赶去看热闹。国外大学的毕业典礼,确实如节日一般热闹,并不只是颁发毕业证书的一个大会而已。它成了老少校友的一次聚会,就像我们这里的校庆。
普林斯顿大学的吉祥物是狮子,吉祥色是橙黄色。于是,满眼便是橙黄色,无论是风中飘动的旗子,还是人们穿的T恤,都是这种耀眼的色彩,旗子和T恤上无一不印着威武的狮子。早已是人流如鲫,大半城都是普林斯顿大学的人,便忍不住想起过去的一句老话:听到国际歌就能找到自己的同志。他们看到这种颜色和狮子,就能找到自己的校友。只可惜我不是他们的校友,看他们犹如隔岸观火,就像看南非世界杯的足球比赛,再热闹,也是人家的。
在这群校友里,有很多老人,他们是从各地特地赶来的。看着他们白发苍苍甚至老迈龙钟的样子,能够感受到他们对于母校的感情。母校和母亲这个词是对应的,在英语里和祖国motherland,也是对应的,都是和母亲连在一起的。以前,我曾经想,把祖国和母亲联系在一起是对的,学校也和母亲连在一起,有这样的感情吗?那毕竟只是短短几年的时光而已,纵使再美好,时间的短促,如同一瞬的烟花。
等我进得校园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人流渐渐散去,连教堂里的牧师在人们的簇拥下,都踏着夕阳步出校园。几乎像是大赛刚刚结束的球场,刚才的激情和欢腾,还在草坪和树丛以及空荡荡的舞台上,随着那里跳跃的阳光一起闪烁着不忍飘逝的回忆。
就在这个时候,一位穿着橙黄色T恤、戴着顶棒球帽的老人迎面向我走来,问我现在几点了。我没有戴表,便问同伴,告诉了他时间。他道了声谢谢,似乎并没有要离开我们的意思,而是接着问我们是不是也是普林斯顿大学毕业的。我们都告诉他不是,然后夸赞地对他说:我们没有您这样的幸运,能够从这个名牌大学里毕业。他笑了,话头便由此引开,如长长的流水一般汩汩淌来。
我这时候才仔细看了他一下,大约六十多岁,个头很高,结实有力,年轻时肯定在学校里打过橄榄球。
他点点头说是的,在大学里能够参加橄榄球校队,是一种荣耀。然后,他告诉我们他上世纪六十年代从普林斯顿大学毕业,他是学哲学的,那时候,只有一个工作机会,在内布拉斯加州教书。那时,那里非常荒凉,周围都是荒漠,没有什么人。
他做了一个摆手姿势,我不知道是表示无奈呢,还是表示那是一种值得骄傲的经历。在我的想象中,从这样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的学生,到那里工作,如同我们以前的话剧《年轻的一代》里去柴达木,或者前苏联曾经流行的一部小说《远离莫斯科的地方》中的去西伯利亚。我一时无法理解他的内心,因为他将四十多年的时光一下子跳跃了过来,他告诉我们前不久他调到布朗维斯克一所中学里教心理学。我知道,布朗维斯克就在附近,但我不知道他这四十多年是怎样过来的。我也不知道,萍水相逢,他为什么要把自己几乎大半生的经历告诉几个陌生的中国人!
他似乎看出了我们的猜测,接着对我们说,毕业这么些年一直没有回母校,他今天以为能够碰到老同学,却一个也没有碰到。他特别想和他们说说毕业后这些年的情况,见到的却都是陌生的校友和比他要年轻几十岁的学生,而当年教过他的老师,不是老了,就是已经不在人世了。我看出他有些伤感。校园里正在人去楼空,而往事又如流水难以挽回,未来的日子在紧迫地做着减法而非加法,这种感情无处诉说而渴望找一个渠口流淌出来,特别是在今天这样一个日子,是能够理解的。
老人告别的时候,说了一句话让我感动。他说:我最美好的青春是在这里度过的。之所以令我感动,因为触动了我曾经想过的问题:一个人在学校里的时间很短,母校和母亲能够联系在一起,也拥有这样深切的感情吗?现在我要说,有的,因为和青春联系在一起,学校才叫母校,才会叫人几十年过去了,依然想像回家一样回来看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