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乡下的表舅进城来,顺便给母亲带来了半袋子黄豆。大哥抓了把豆子看了看,回过头对母亲说:“妈,你看,多好的黄豆,做成酱豆一定好吃。”母亲笑盈盈地答道:“可不是吗?很多年没吃酱豆了,今年不妨做些来吃。”
一旁的小侄满脸的诧异:“酱豆?什么是酱豆?你们说的是不是超市里卖的豆豉呀?”
豆豉?豆豉怎么能和鲁西南乡下的酱豆相提并论,酱豆,那可是我童年生活中抹不掉的记忆。
小时候曾在乡下生活了几年。每年秋末,只要一看到母亲在刷咸菜缸,我便知道家里要做酱豆了。
做酱豆用的多是当年所产的新豆。母亲把选好的豆子先在水里泡上一天,然后用大锅煮熟,捞出,沥净水,放在一个大瓦盆里,捂上被子让其发酵。十几天后,盆里的黄豆长了白醭。这时候,要把长了白醭的黄豆倒换到另一个更大的容器里,然后才开始下菜。所谓“下菜”,就是把切成条的白萝卜或切成块的冬瓜片,连同姜丝、花椒、茴香、蒜瓣、盐倒在一起拌匀,加盖捂上几天,酱豆就算做成了。
刚腌的新酱豆很好吃,不咸,嫩,脆,还有淡淡的霉味。到了深冬或是来年的春天,酱豆已经腌得很咸了,黄豆成了豆瓣,萝卜条或冬瓜片变得软烂,霉味也变得重了,吃起来另有一种醇厚的味道。
酱豆是鲁西南农村最常见的一种小菜,它的吃法很多,最普通的就是原汁原味盛在碗里,点上些麻油,就成了早晨和晚上下饭的菜肴。到了深冬,农家几乎无菜可吃,临近中午,主妇们便从咸菜缸里盛出两大碗酱豆,先用清水淘上几遍(因为此时的酱豆已经很咸了),在烧热的锅底上浅浅地淋些棉油,烹上些辣椒,再把淘好的酱豆倒在锅里炒一炒,便成了冬日里饭桌上的主菜。有些人家还把酱豆团成窝头或压成圆饼,晒干后收在干爽的地方。这种干酱豆很耐吃,嚼起来颇有滋味。如果再把酱饼子放在鏊子上焙一焙,更是焦香可口,是那时候难得的美食。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我们进城后母亲就很少再做酱豆了,并不是生活变得有多好,而是因为母亲忙于工作,少有闲暇。早晨下饭的小菜变成了从酱菜厂买来的芥菜疙瘩。只有一种咸味的芥菜疙瘩与醇香清爽的酱豆比起来,实在是逊色得多了。
去年外出采访,在一家星级宾馆的餐桌上我又吃到了酱豆。那是盛在精致的雕了花纹的玻璃器皿里,和刀工精细的肉丝炒在一起的酱豆。初一搭口,我竟没有吃出那是酱豆,还是经别人说出自己又细细品味后,方才品出点酱豆的味道。那本来普通的农村家常小菜,经过一番修饰成了星级宾馆餐桌上的佳肴,难怪我没有认出。就像《红楼梦》贾府华宴上的茄鲞,本来平常的一只茄子,经过无数道工序十来只鸡相配变成茄鲞时,连天天吃茄子的庄户老太太刘姥姥也不知其为何物了。
我还是怀念童年时妈妈做的酱豆,那醇馥的豆瓣,脆脆的萝卜条,绿莹莹的冬瓜片,淡淡的霉香,早已深镌在记忆的深处,温暖了我许多个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