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

    “哎呀呀，你看你，都有白头发了！”二十年没有见过的老同学，那天见了我，一下扑过来抱住我，过后又双手紧握我的手，不住地抖动着。我们的握手，起码超过了十分钟。

    我和老同学的握手，完全是发自内心的、情不自禁的。即使他身家上亿，我仍觉得，他还是那个当年在大树下旁若无人撒尿的王二娃子。

    一次宴会时，我在宾馆大厅碰见了牛部长。有次会议上，牛部长轻描淡写说过一句话，说喜欢读我的文章，我因此把他视为知音。只见他身旁前呼后拥一群人，我在大脑里迅速过滤了信息，决定上前去和他握手。我老远就伸出了手，大声喊“牛部长，牛部长”，牛部长抬头一看，面无表情的样子。我和牛部长没有握成手，在宴席上喝酒也像喝药，愁眉苦脸好像亲人失踪了的样子。

    在采访一个女企业家后道别时，我伸出手，用力去握她的手，她似乎只伸出了四根手指头（大拇指蜷缩着），我感觉到了她的矜持或傲慢。后来，心胸狭隘的我，没有写她的文章，还把那几页采访笔记撕碎后扔到了厕所里。我在厕所里哈哈大笑，谁怕谁呢，你有身份，我有身份证，你喝咖啡红酒，我吃大蒜泡萝卜。

    我发现自己在精神上患有佝偻病。我和官员、老板握手，往往弯腰驼背、诚惶诚恐。我决定采取自我疗法。我画了两张草图，一个是官员，后面是任命的红头文件，一个是老板，后面是成堆的钞票。我问自己，我和他们握手为什么会是那样一种心态？原来，绝大多数时候，我是在权力和金钱面前佝偻了。现在，我和官员老板握手，已经落落大方，完全按照国际惯例了，不卑不亢，笑不露齿，喝汤无声。

    我回老家时，看见山坡上放牛的堂叔，他正躺在山坡上唱山歌。我大声喊：“叔啊，叔！”70多岁的堂叔一下站起身，我跑过去，伸出手去和他相握，堂叔把手往怀里一缩：“侄儿，我手上有牛粪，握不得握不得。”我管不了那些，和堂叔的手紧握在一起。堂叔从裤袋里摸出一把花生说，来，侄儿，我们就在这山坡上喝白酒。尽管花生上有牛粪的味道，我还是觉得，那天的花生下酒，好有味道。堂叔和我喝酒时说了一句话，侄儿啊，你回来看我一次，就少一次了。我一下想起赵本山的话，骨灰盒才是我们永远的家，泪水一下就涌出眼帘。我伸出手和堂叔紧握在一起，叔啊叔，下辈子您还是我的叔。在我们的村庄，堂叔是唯一和我可以交流的人。当然，我回到村庄时，双手还在一头老牛的背上抚摸过，我觉得，我也是在和它握手。堂叔怕我在城里受人欺负，他对我说过，侄儿，谁欺负了你，跟我说一声，我还有一把篾刀！那是堂叔砍竹子用的，大风吹过竹林，砍竹子的堂叔，像一个绿林好汉。

    我和我的亲人、我的老父亲老母亲，却很少握手了。有天，母亲给我提土鸡蛋上楼，我伸出手去接，不经意间握住了她的手。我的心一下裂开一道口子，那是怎样的手啊，像故乡干枯老树的皮。那天，我把母亲的手握了很久，却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