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是哪一年？为祝贺我上学，姥爷给我买了一双黑皮鞋，是那种方口的，系带的，牛鼻子样式的。这双皮鞋影响了我一生对于鞋子的审美观，直到现在，我买皮鞋几乎还是只偏执地认可这类方口系带的样式。在那个城乡交界处，我穿皮鞋上学的第一天，放学回家路上，被同班同学围攻着打了一顿，还编了“小皮嘎，哒哒哒”的顺口溜来嘲笑我。我气得回家就把皮鞋脱掉了，发誓不再穿。夏天时不少小孩光着脚丫子去学校，在我看来很时髦，于是我出了家门就把塑料凉鞋脱下来，拎在手里，光着脚丫子走路。我走到学校门口了，面对敞开着的校门，不是抬腿迈进去，而是绕开它，重新选择我自己的进入校园的方式，一是绕到学校后面的玉米地里钻墙洞进去，二是紧挨着校门，从旁边爬墙进去。就这样我把上学之路弄得很曲折，有点惊险，我自己则像个女游击队员。

    班主任老师J在课后念神童宁珀和谢彦波的天才故事给我们听，我感到自卑，人家像我这么大时，可不是光想着爬墙头钻地洞。音乐老师H，长得漂亮，一边踩着风琴一边教我们唱“小鸟在前面带路，风啊吹向我们……”我很崇拜她，就唱得特别卖力。我多么崇拜H老师啊，连她的的确良衬衣一起崇拜着。可是，我的崇拜在某一天里大打折扣以至消失。有一天课间刚刚结束，已经打过上课铃了，我忽然想起，我光忙着跳橡皮筋了，该去上厕所却一直憋着还没来得及去，于是冲向厕所。女厕所里面用一堵半截墙隔成了两部分，外面是学生用的茅坑，空间很大，老师用的茅坑躲在墙那边，像个私密的小耳房，以示师道尊严。现在厕所里一个人也没有，连臭味都静悄悄的，我对墙那边充满好奇，于是决定偷偷地用老师的茅坑来上一次厕所，感受一下到底与这边的学生茅坑有何不同。我把脚步放慢放轻，充满尊敬地走了进去，天啊，H老师在那里，她朝着我点头微笑，可是我笑不出来，从我站立的角度，恰好能清清楚楚地看见敬爱的H老师正在大便！我什么招呼也没打，赶紧把头缩了回去，忘了我来厕所是做什么的，又憋着尿一溜烟跑了出去。我跑回教室，大家已经开始上课了，我喊了“报告———”一屁股栽到了座位上，我悄悄对同位说：“H老师还拉屎呢，我亲眼看见的。”

    接下来又发生了一件有损我名誉的事件。一天下午自习课，老师不在教室里，忽然有个小胖男生出于恶作剧跑到了讲台上，做出各种各样的鬼脸，逗大家笑，最后，他可能觉得光扮鬼脸不过瘾，干脆把裤子脱了下来，露出了他的小鸡鸡。女生们都装作没看见，却臊得赶紧把头低了下去，有的脑袋都快碰到桌面了，有的恨不得把头夹到两腿中间去，胆子大些的就像受了欺负一样小声地骂着，而男生们起哄鼓掌，乐不可支，于是小胖男生更加威风地在讲台上巡回展览他所拥有的那个身体器官。其实女生里有一个人没有把头低下去，自始至终盯着讲台上看，充满好奇地看，专注地看，并且还跟着男生们一起拍了巴掌，那个女生就是我。忽然我感觉不对劲，大家都不往讲台上看了，男生女生全都把目光转向了我，我成了大家起哄的对象，我听见大家说“她流氓”，直到说得我惭愧地低下头去。我不懂，为什么没有人说那个跑到讲台上当众脱裤子的小胖男生是流氓，我这个并非主动的观看者反而成了流氓。就这样，我在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有了一次“生活作风问题”。

    我在小学一年级第一学期末由老师指定当过一次三好学生，这是我漫长的学生时代或许还会是在整个一生当中所获得的唯一一次政治荣誉。我把那张奖状挂到墙上，直到挂得褪了色起了皱，成了一张名副其实的烂纸，还是不肯摘下来。我实在没能料想到的是，从此，所有政治荣誉便都与我无缘了。我入少先队成了问题，第一批没有我，第二批还是没有我，脖子前总是系不上红绸子。老师让全班同学举手表决，念到我的名字时，几乎没有人把手举起来。期末，老师在我的家庭通知书的操行评语一栏写道：“该生缺乏集体主义精神。”

    路也，毕业于山东大学，现任教于济南大学文学院，著有诗集、散文随笔集、中短篇小说集和长篇小说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