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他来这个城市开会时，她怔了一下。

    是他先发的短信，试探地问：你还好吗？

    她没理。这样的短信，谁知他是谁？她亦没有闲情再看世景戏———儿子正读绘画班，还要去接；婆婆在医院还在输液；她发间已经有银灰在。

    又来一条：你已经忘记了我。

    俨然太抒情，她根本不理。如果放早年，一定要理的，年轻时把恋爱当饭吃，不恋爱似乎无事可做。

    电话终于响起，那边的人说：是我，我在你的城市。

    你是谁？她并未客气，因为戴上手套要去接孩子了。

    他自报家门。她怔在门口，脑中像轰轰烈烈地响着千军万马一样，第一反应就是：我请你吃饭。

    世俗男女多年重逢，最俗的就是吃饭，好像也只有吃饭。

    定了时间地点，往家里打电话请假，说单位加班———为什么要说谎？为什么？她知道一切在接到这个电话时就改变了。

    是她的旧日恋人。大学里曾经刻骨铭心的恋人———四年，足够刻骨了，蚀骨的深情全给了他。那年那月，宿舍里比他小的都叫她嫂子了。

    然而，现实总比爱情坚硬，两个人各自回到自己城市，从此不相往来———不是不恨他的，曾经什么都给了他，到最后劳燕分飞。

    也真的没有往来过。她认为旧日恋人分手，最好的方式是永不来往，免得想起时伤痛。但此时此刻，心里居然是一片温柔，她居然没有听出他的声音———连声音都会变老。

    是早春，春雪飘荡着，脚下有些许泥泞，她特地跑到水果店买———她仍然记得，他当年最爱吃新疆产的绿提子。

    怎会忘记？他有多少根睫毛她都一清二楚，那时他馋，富家子弟的游手好闲全都有，早早把一个月饭费全花完，想吃提子，让她去给买。央求着：去给我买提子，你最爱我，一定舍不得不给我吃……

    见了面，两下都怔住。老了呀。

    少年子弟的飘逸没有了，她还在商场买了件新衣换上，但仍然难掩老态，当下有些许心酸。她以为他会轻轻拥抱她，却没有想到是握手，官员一样，轻轻一握，然后笑着说：胖了呀。

    居然没有追忆似水流年。

    说的都是些柴米油盐，孩子几岁？学习如何？爱人在哪里？一年的收入多少？买了什么牌子的车？很明显，他过得不错，有着小富即安的表情，腕上是劳力士。她虽然也属小康，但真的不如他，因为他开始说，一个手下去年给了他一个包，放了半个月，直到有一天打开才看到，是30万块钱。他又加了些钱，买了一辆车———对了，你会开车了吗？

    她轻轻摇头，不会，她这次见他，还是骑自行车来的。

    学学吧，不错的。他又接着说，我爱人也学会了，我给她买了一辆本田，自己的女人，不能开得太次，是男人的脸面……她真听不下去了，几乎要拂袖而去———原来一切成了过去，他见她，不过是来炫他今日的得意与财富。

    那包里小小的一包可怜的绿提子，还用得着吗？

    幸好接了一个电话。是她的老公，问她要不要吃新出锅的糖炒栗子，她从前总嫌他过于麻烦，什么事情都要请示，但这一刻，她欣喜而感动地说，要！我马上就回家做饭，你等我。

    饭只吃了一半。实在是吃不下去了。所有恶俗男女见面无非是两种结果，一是旧梦重圆；二是往事不堪回首，再见如同嚼蜡。显然，她属于后者。

    告别的时候谁也没说再见，怎么可能再见？大概此生不会再见———这样的相见，生生杀掉许多温柔旧回忆，甜的不再甜蜜，涩的更加涩。

    那绿提子还在包里。

    居然忘记给他。也许根本就不想再给他了。

    到家，儿子扑上来，她说，给你买了绿提子。

    洗干净剥一粒放小儿嘴里，儿子说，妈，好吃，就是籽多。可不是，当年光顾得爱了，哪里顾得里面的籽，每粒绿提子都生吞活剥下去了。

    她在黑暗中，吃了一粒绿提子，把籽小心地吐出来———生活和爱情都一样，应该吞下的要吞下，应该吐出来的必须吐出来。

    □雪小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