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磊6岁那年,他的父亲回到北京,不久就与妻子离婚了;从6岁到30岁,24年的时间,苏磊与父亲除了几次短暂的见面,他和父亲只有过一次团聚。长期缺失的父爱,苏磊曾想把父亲的身影彻底从记忆中抹掉,但血缘的一脉相承让他无法做到。在中秋佳节亲人团聚时,让我们来倾听一个儿子对父亲发自内心的声音……
6岁时,我当知青的父亲回到了北京,并与母亲离了婚
我的老家在莒南县文疃镇,这个地方,严格点说应该是我母亲的出生地,父亲是北京知青,当年他插队来到了这里。母亲初中毕业后,回家务农。她当时的文化在村里是最高的。父亲插队时,已经高中毕业。母亲非常喜欢父亲身上独特的文人气息,她的恋爱也多了那个时代的崇拜因素。1977年恢复高考制度后,父亲实现了他回北京上大学的梦想。那时23岁的父亲和母亲刚结婚,为了让父亲安心上学,直到大学毕业后,父母才有了我。
6岁之前我的记忆并不完整,更多的是听母亲讲述的,但我多少也有印象。我的启蒙教育都是父亲一手教的。他不让我说方言,教我说普通话,教我基本的礼貌知识,这点让我在同村的伙伴中很与众不同。父亲在我小小心灵中的定格是一个很斯文、识大体的“城里人”。在我6岁那年,父亲的户口调回了北京,不知道什么原因,父亲只把我的户口办回了北京,母亲的户口还在本地。后来,父亲回京工作,母亲舍不得年迈的老人,便一人带着我,与父亲开始了两地分居的生活。我也曾问过母亲,当年为什么不和父亲一起回京?母亲总是头一摇,什么也不愿多说。上辈人的爱情,总有我们做子女所不知道的细枝末节。
6岁的小男孩,对于父亲的离开并没有过多的伤感,只要有母亲在身边,心里就是最踏实的。父亲经常会寄来一些北京的糖果糕点,这是我童年中唯一对父亲有记忆的牵连与期待。10岁那年夏天发生的事情,却让我对父亲有了怨恨的记忆。有时我竟想,假如母亲当年“自杀成功”,我不敢想象我会怎样仇恨父亲。那是一天上午,正上第三节课,突然我小姨出现在教室门口,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对讲台上的老师说:“苏磊呢?快让他跟我回家,他妈妈自杀了。”老师都吓坏了,我一下子从座位上站起来,跟着小姨就往医院跑。
死亡,对一个10岁的孩子来说,真没什么概念。在去医院的路上,最直接的想法就是,妈妈死了我该怎么办?到现在我都记得那种惊恐的感觉。到了医院,看见姥姥、姥爷围着母亲大哭,我也扑在母亲身上号啕大哭,小姨在一旁边哭边骂父亲:“你这个没良心的,一回到北京就要和老婆离婚。”后来,我才明白,父亲寄来信,提出要和母亲离婚,理由是,两地分居导致夫妻感情破裂。4年的分居,母亲是带着希望在生活,她幻想着有一天去北京和父亲团聚,可离婚的消息让她再也无法承受,竟选择了割腕自杀。好在母亲命大,挺了过来。母亲恢复健康后,同意了父亲离婚的要求,自杀似乎让她明白了许多。当时父亲想接我回北京上学,但遭到了母亲的拒绝,她写信告诉父亲,没有他,自己照样能把儿子培养成人。
18岁时,我和父亲第一次团聚,但我不愿亲近他
离婚后的母亲好像变了个人,每天拼了命地工作学习。1992年,母亲从老家来到济南打工,在一家个人小公司做财务。刚来济南时,我们母子俩租房住,家里就简单的几件家具,日子非常清苦。从1994年起,母亲开始自己做生意,并且还做得风生水起。母亲真的很棒,一个女人带着儿子,只身在济南,凭着自己的双手,供我上学,还在济南买了房子,我们的生活并没因缺了父亲而多么艰难。对于我和父亲的关系,母亲从来不阻挡,但她从不接受父亲经济上的资助。母亲之所以这么要强,也是有原因的,她执拗地认为,当初父亲提出离婚就是嫌弃她文化低,又是小县城的女人。所以在这点上母亲始终憋着一口气,自学财务知识,自己挣钱养儿子,努力让我在大城市得到好的生活和教育。可见母亲当年的心情有多复杂。
自从父亲离开我们母子后,在记忆中只见过父亲两三次,还是他专门来济南看我,就像一个远道而来、到我们家走亲访友的客人,坐一坐,喝口水,说几句礼貌客气的话,便走人了。每到暑假寒假,父亲让我去北京玩,我都拒绝了。那时正处于不大懂事的年龄,想起母亲当年因为父亲自杀,从心里不愿过多亲近父亲,而且小时候我没写过一篇关于父亲的作文,宁肯被老师批评,也绝不提笔去描述父亲,从没想过要表达的情感。亲情也是需要朝夕相处培养的,长期分离,即便是亲生,也会有生分的感觉。
18岁那年,我考上了山东大学。高考前,父亲专门打电话希望我考到北京,我告诉他,不喜欢北京,也不想离妈妈太远。父亲不再多说什么,最后他向我提出一个请求:“那你考完试,这个暑假能不能来北京一趟,就当是旅游,给高中生活画个句号。”这个要求我很痛快地答应了。其实我的想法是,假如顺利考上大学,就站在父亲面前,让他看看,没有你,妈妈照样能把我培养成人。现在想想,当时的想法非常幼稚可笑。接到录取通知书后没几天,我一人坐火车去了北京。父亲在站台接的我,这也是我以一个成年人的姿态第一次站在父亲面前。我高高的个子,比父亲还要高出一截,从他脸部的轮廓里,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父亲把我接到他家,我发现这个家庭又是另外一个和父亲有关联的家,我和他似乎只是一种单向的亲情联系,没有其他人的干扰。父亲的妻子很有礼貌地接待了我,极尽女主人的热情,对我照顾有加。每顿饭都是父亲亲自下厨做,我发现他做的菜全是我喜欢吃的,往我碗里夹菜时,还不忘补充一句,“小时候你最爱吃这个”。原来,父亲也是记着我的,这么多年过去,他并没忘记儿子喜欢吃的每样东西。父亲和我儿时里的印象一样,话语不多。吃饭时,他的眼神几乎没从我身上离开过。不过,父亲很少动筷子,眼睛里仿佛有泪光闪烁。我在北京就住了两天,父亲陪我去了长城,他本想让我多玩几天,可我的心不在他这边,一直想着在济南的母亲。我和父亲的关系无法达到那种自然融洽的亲昵,更多的是一种朋友一般的客气谦让,就连我叫的那声“爸”,都是以最快的速度发出音来,“爸”这个字对我来说似乎很沉重……
30岁时,我与父亲的怨恨化解,爱重新流淌在我们心里
我和父亲的关系就这么平静有距离地维系着,小时候对父亲的怨恨,并没有随着时间而加深。当我有了儿子后,更感受到母亲与父亲,我和父亲,相互之间爱的关联。母亲对父亲的恨是用宽容化解的,因为他们曾经相爱过那么多年,恨也随着日子慢慢消失了。父亲给了我生命,已有足够的理由让我将怨恨缩小,把父子间的爱放大。今年母亲突然生病,父亲的表现,让我看到了他的另一面。今年7月份,母亲被查出患有子宫癌,我一听是癌都吓蒙了,第一个念头就是给父亲打电话,潜意识中,父亲是唯一的亲人。父亲得知情况后,希望我带母亲去北京治疗,我同意了父亲的建议。这次因母亲生病来北京,也是我18岁那年去北京以后,第二次和父亲近距离、面对面相处。
父亲看见十几年不曾见面的母亲,表情非常复杂,有卑微的歉疚,也有对母亲病情的关切。母亲反而非常坦然,仿佛眼前这个人只是亲戚而已。不过我发现,每次父亲转身离开病房时,母亲的眼睛总是有意无意盯着他的背影凝视。我想,母亲此刻的心情也不会平静。住进医院后,医生给母亲先做的是术前辅助化疗,化疗期间,她的身体相当虚弱,呕吐非常厉害。那段时间,我在北京和济南两边跑,工作忙时,我就给母亲在医院雇用护工。说实话,我不想让父亲在医院过多去陪母亲,毕竟他有自己的家庭。父亲好像明白我的心思,也不和我多解释他家的情况,极尽自己的能力帮着我联系主治医生,以及医院里的琐事,用他的话说,你在北京人生地不熟,我就是跑个腿也比你顺当。
母亲的手术被安排在9月底。正好赶上中秋节来临,原本想把母亲接回济南过中秋,可担心她的身体承受不了劳累,就决定在医院陪母亲过节。尽管离中秋还有几天时间,可节日的味道已经渐浓。前天,我从济南赶到北京,一进病房,就看见母亲床头柜上放了几个精致的碗碟,里面有月饼和炒菜,还有一小砂锅乌鸡汤。父亲看见我,把我拉出病房,悄悄地问我:“你妈妈最近精神不错,这几天我家里正好有点事儿,估计得过了中秋才能过来看你妈,今天中午想和你吃个饭,你看成吗?”“当然可以,爸,我们今天就当把中秋节提前过了吧。”父亲的意思,我明白,他和家人也需要团聚。说实话,我挺感激父亲的,要是没有他的照顾,在母亲病情最危险的时候,我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这是我们父子第一次端起酒杯。18岁那年和父亲团聚时我还小,不懂得与父亲喝酒会是怎样的感受。今天和父亲面对面坐在一起,相互碰杯,母亲在病床上躺着,尽管已不是完整的一家人,但血缘关系,让我们三个人之间说不出的爱超越了以往所有的怨恨。父亲老了,高大的身体有点微微向前倾斜,走路的步子也不是一路生风了,他的某一个神情里总是透露着我的影子。其实,这个世上和你最亲的人,就那么几个,正如母亲常说的一句话:“爱总比恨让人过着舒心。”此时此刻我才觉得,时间能冲淡一切,唯独冲不淡有血缘的脉络,就像我和父亲之间的感情。
主持人的话
爱,是一条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河流,缓慢而悠长。血脉相连的亲人也许几年、几十年不再联系,岁月冲淡了过去的情感,太多的恨和愁夹在其间,曾经相爱的记忆已不存在。但毕竟血浓于水,当苏磊的母亲坐在病床上默默看着曾经相爱的人的背影,当他的父亲无微不至地默默照顾曾经的妻子时,谁能说这不是爱呢?这个世界上太多的事情使我们轻视了爱和家庭,在苏磊的父子之情背后,其实是他父母爱情的影子,是家庭的负担和责任。婚姻,是上天的赐福,儿女是父母情感的结晶,所以尽管父亲又有了新的妻子,也无法忘却过去的家庭。悲剧是,他们没有长久的相依为命;喜剧是,家人之间的爱淡化了一切仇恨。中秋之夜,月圆之时,希望每个家庭都可以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