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来越理解卡夫卡《变形记》以及里面的主人公格里高尔,不但深深地理解,还超越其上,发现了作品的矫情,不就是为养家糊口偿还父债而拎着公文包赶车去公司上班,看老板脸色,不得自由吗?只那么一点点异化,就受不了了,就变成甲虫了,真缺乏耐心。还有那个茨威格,早在1925年就写过一篇文章《世界正在变得单调》,号召大家用书籍的芬芳来抵制世界日胜一日的平均化和类型化,他攻击的主要敌人竟然是晶体管收音机,真够虚张声势的。
卡夫卡和茨威格不知道我们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相比之下,他们其实多么幸福。
计算机和网络有千好万好,却被一群机械主义形式主义的僵化之徒使用出了毛病,不把人类变成机器绝不罢休。是的,排版印刷方便了,是狗是猫都想出书,出不成书的也要把平庸文字打印成冠冕堂皇模样。毕业论文复制粘贴别人的成果不要紧,只要论文格式一丝不苟,完全符合模板即可。写作过程中为反复修改要打印无数遍,最后装订N份分发给N个人,字体、字号、标点和行距都有统一规定,细致入微到让人想揪着自己头发离开地球。比如,内容提要中最后列出关键词,每个词语之间须用分号,如果不小心用了逗号,你不可以拿起黑色钢笔在逗号上面补充一个小黑圆点,必须在电脑模板上改过并重新将这一页打印N份……此类细节不胜枚举。使用网络之后,电子版替代纸版,从理论上来讲可节约大量纸张,但是很不幸,据统计,使用电脑之后比使用电脑之前,纸张消耗量竟多出五倍!造纸厂排污糟蹋了环境,获取纸张原料要砍伐森林,于是我们的行为间接地嫁祸于大自然。等我们把这个地球彻底毁掉了,准备搬到月球或火星上去居住吗?
另外,由于表格的设计、印制、发送、贮存的流程大大简化,越来越庞大冗繁的管理机构的每一级科室动辄印发有用无用的表格让相关人员填写,填写堆积如山的表格成了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一个人除了做好专业之外,必须还是会计、统计员、程序员、档案员,办公管理的琐碎活计嫁祸于每一个人且数量呈几何级数增长。不同表格都有严格的固定的模板,填法也越来越苛刻,似乎不把每个人的高矮胖瘦和五官都按统一度量衡硬塞进同一模板里去就决不罢休。这人生够悲哀的,变得像各式各样模板一样呆板乏味无趣,毫无创造力可言,谁的表格填得好,谁就差不多成了先进工作者。这真是咄咄怪事,计算机本是为解放生产力为人类自由而发明,如今在很多环境里却成了重要的专制工具。
有一个理工科朋友,填表填到政治面貌,不填“群众”,而填“普通公民”,领导不依,他据理力争,“群众”是一个复数的集体名词,一个人是单数,何以成“群众”?在主要经历一栏,一般都是从上小学开始填,在某个起止时间段在何处上小学上中学上大学,参加工作至今。可他忽发奇想,在上小学之前又加了一行:“六岁之前在家玩耍”,想想也是,如果有的人认为他的童年无比重要,是性格形成阶段,是一生起点,填写上去也未尝不可。
希姆波尔斯卡有一首诗叫《填履历表》,“你填写时就像你从来没有和自己说过话。你站在远处,回避了你自己。”在诗的结尾,听到的是机器磨纸浆的轰隆声响。进入,填写电脑表格,其复杂程度比这诗中写到的又变本加厉了数倍,令人谈表格色变。
某省级职称评定表格上,模板下面附有详细说明,越看越糊涂,“姓名请写常用名。年龄请写实际年龄。至于性别一项,特别注意,须如实填写,跟身份证保持一致。”有生以来,第一次对自己的性别产生了疑问,莫非参评人员里面有变性人或者为评职称而女扮男装的?请假也需填表,是在线填写,领导已经准假,而电脑却无法确认,所以人还是走不成。最后终于生成打印出一个表格,上面竟无姓名,请假人后面是冒号,冒号后面下划线空格里自动显示一串数字5209019,这数字就是我,这是我的工号,盯着数字发呆,我没有名字了,我是一个数字,连甲虫都不是,甲虫毕竟还是活的———那么,我是谁?我究竟是谁呢?
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苦难,“古人愁不尽,留与后人愁”,当年我爷爷是黑五类坐监狱,后来我爸爸遇“文革”挨批游街,现在轮到了我———被异化。茨威格如果活在今天,他肯定不会埋怨收音机的发明造成世界的同时行动,使单调渗透人心了,面对电脑模板,他会怀念收音机的淳厚与缓慢;至于敏感孤绝如卡夫卡,若活在今天,他也肯定不会写《变形记》了,他会干脆找一堵墙,一头撞上去拉倒。
这人生够悲哀的,变得像各式各样模板一样呆板乏味无趣,毫无创造力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