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艺谋终究是了不起的电影导演。在这个张扬性感的时代———前不久上海就被评为世界最性感城市———他偏偏把人们的目光拉向银幕上的山楂树。
我曾是山楂树下的知青。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开始,我刚读完初一,很快由初中生成了“返乡知青”。乡是山乡,电影中那样的山乡。也巧,每天上下工经过的山脚就有山楂树。山楂树的确开白花,也只开白花。开花时无数蜜蜂大小的白花铺排成一把把白色的小伞,远看如一方银灿灿的云霞。秋天果熟了,一簇簇红果缀满枝头,如红色的星星撒遍山坡———《山楂树之恋》让我想起那段艰辛苦涩而不无浪漫的青春岁月。李雪健扮演的队长,家里的土炕和大铁锅、墙上的毛主席像和革命年画,简直和我家的或所有山里人家的一模一样。“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的歌声和“忠字舞”也倏然把我拉回四十几年前。有影评说电影“向知青致敬”。有什么可致敬的呢?一代人的读书时光和宝贵青春在那场巨大政治灾难面前遍体鳞伤,最初的一点点浪漫和激情很快化为无尽的困惑、焦虑、无奈以至绝望。应该感谢张艺谋让我这个知青重新赶回青春现场,在山楂树下重温和反思那段历史。
静秋的父亲是“右派”,母亲是“走资派”。老三是军区司令员的儿子,后来不幸得了白血病。这大体注定了两人的恋爱只能是纯爱,只能是超越特定社会压力的纯粹的爱情。不能不佩服张艺谋的眼力:两个“90后”居然把那个年代的知青演得那么到位。张导曾说90后孩子长得不美,“你看任何一张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照片,都会觉得照片上的人非常单纯,这是一种历史的印记,现在的年轻人很难有这样的面孔。”然而他硬是把“这样的面孔”找出来了。就像对山楂树,我对“这样的面孔”太熟悉了。当年她和他就在我身边擦汗、喘息、说笑和忧伤。而此刻我在银幕上看到了那一切。尤其长相和眼神,那么秀气那么清纯。同时老三隐约透出高干子女特有的气质,静秋多少带有“右派”遗传的知识味儿和倔强。不错,那种清纯带有一种历史印记,或者说是历史印记表达的清纯,一如山楂树,如山楂树白色的花、绿色的叶、红色的果———白得纯洁,绿得纯粹,红得纯正。
现在还会有那样的山楂树吗?还会有《山楂树之恋》那样的纯爱故事吗?
不知幸与不幸,当今社会为爱情准备的早已不是山楂树,不是“文革”中阶级出身的鸿沟,不是买不起运动服的贫困和女孩子在石灰砂浆中踩烂双脚的苦难,而是灯红酒绿的广场、琳琅满目的超市、摆满电器的套间、招惹是非的手机,尤其触目皆是的性感诱惑……
于是,小说和银幕上的爱情故事往往更为功利、沉重和冰冷,集中展现当代爱情的扭曲和荒谬。人们从中看到的爱情在很大程度上是对爱情的肢解、叛离和亵渎。但《山楂树之恋》相反,怡静、温馨、内敛、感伤。力图提示爱情的价值与真谛,发掘爱情的纯净与美好,寄寓对最本质、最宝贵人性的追寻和期盼。干净,而催人泪下;娓娓道来,但刻骨铭心。这,就是纯爱的力量。至少对于我是张艺谋自《我的父亲母亲》以来最好的影片。
文艺不同于广告。广告宣传的是生产过剩的商品,文艺诉求的当是日渐稀少的精神元素。空气被污染了,我们渴望蔚蓝的天空;水被污染了,我们渴望清澈的山泉;爱被污染了,于是渴望纯净的爱。或者说,当到处摆满盆栽发财树的时候,我们渴望那棵山坡上的山楂树———真正的文学、真正的艺术,就是要在世俗风雨中庇护人们微弱的理想烛光,就是要寻找那棵山楂树。
或者莫如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棵山楂树,都有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