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教我们明白，万事不求人是做不到的，遇事少求人则似乎应努力争取。求人愈多则自由可能愈少，求人愈少则自由可能愈多。理发是这样，理发之外的许多事情应该也是这样。

    有同志于报端撰文，曰：李政道先生有一个特殊的习惯，理发不用他人代劳，总是自己一手包办，而且从来如此。李政道说：“其实很简单，只要有两只手、一把剪刀，就可以完成。困难在于脑后的部分，要用一手的食指和中指夹住头发———这相当于尺子和梳子，再用一手握住剪刀操作。”该文作者慨叹：堂堂诺贝尔奖金得主，终生坚持自己给自己理发，相信“在这世界上是独一份”。

    然则小可老汉于某人对此说小有异议：就像不同的科学家各自独立进行研究工作而共获某项诺奖一样，我在根本不晓得李政道先生自己给自己理发的情况下，也是自己给自己理发———可惜这与诺奖无缘———怎么能说李政道先生自己给自己理发，在这世界上是独一份呢？

    就我个人的体会而言，理发是生活中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说过，孩提时代，我对剃头非常憷头。用母亲的话形容：“跟上杀场的一样。”所以，解放以后当我享受到用推子理发不再害疼的时候，我是把这样的幸福跟新中国的美好联系在一起感恩的。上了中师以后，大兴“勤工俭学”，我学会了理发。直到上师范学院的四年，多数情况都是同学们之间相互理发。毕业工作以后，我自己买了推子、剪刀等一套理发工具，大人给孩子理，我和老伴相互理。若干年后，孩子长大工作，不再劳动我们，老伴也不大想再劳动我的时候，忽有一天，我突然想到，我是不是可以尝试也不用劳动老伴，自己给自己理呢？

    我于是拿一把剪子和一把梳子，站在卫生间里的大镜子面前，因为觉得是要做一件或者也可以说是有一定开创性意义的事情，多少带一点失败的风险，故自己冲自己做了个鬼脸，然后操作起来。困难的确是在脑后。我的办法如此：剪脑袋左后边的头发时，往右侧身斜站并且尽量往右拧转头颅；剪脑袋右后边的头发时，往左侧身斜站并且尽量往左拧转头颅。至于无论怎么斜站身子和拧转头颅也有看不到的地方，就只有像李政道先生所说，用一手的食指和中指(或拇指和食指)夹住头发，凭借感觉照量着处理。二十分钟或也许是半个小时，工程宣告结束。我请老伴验收，老伴说是“还行”；虽然说是“还行”，又欲帮我修理。“不，不！”我坚决谢绝，“既然你说‘还行’，那就已经行了。”

    我将一面较小的镜子拿在脑后，从大镜子里自我检视，老实说，也以为真的“还行”。至少至少，比小的时候，由母亲或叔叔大爷用剃刀给剃的那种多少年后青年人在电影里看到觉得傻得不能再傻的房檐似的分头，强远里去了。何况，不就是头发吗？纵令有的地方有一点参差不齐，有什么大不了的？在尔后的日子里，一次跟一位老同志拉呱，忘记怎么一来二去说到理发上来。我说，不怕您见笑，我这头发是我自己理的。“是吗？”他说，“我还寻思是哪位高级理发师的作品哩！”我知道此乃过奖，不认为这是讽刺。“万事开头难。”这话有道理。然则有些事情，常常是难在没有想到或根本没有去想，一旦想到了，开头也不一定有多难，比如自己给自己理发就是这样。

    生活教我们明白，万事不求人是做不到的，遇事少求人则似乎应努力争取。求人愈多则自由可能愈少，求人愈少则自由可能愈多。理发是这样，理发之外的许多事情应该也是这样。所谓自由也者，或者也可以说就是由自，即由着自己的意愿行动。比如还说理发，您去理发店理发，很想去了就理，而事实是常常坐等排队。终于挨到您了，您对师傅说留长一点或剪短一点。岂料理完一看，您却并不满意：师傅理解的您之所谓留长或剪短的那个一点，跟您希望的留长或剪短的那个一点，在具体长度上存有差距。如此这般，自由显然受到了限制。假如自己动手，是不是就没有这样的缺憾了呢？当然，有的同志往椅子上一坐，眯缝了眼睛，听着推子或剪刀那有节奏的声响，把理发师傅给理发当做一种享受，那就另当别论了。

    回到文章开头。说李政道先生自己给自己理发乃世界绝无仅有，不合实际；说他是世界上第一个自己给自己理发的人，我倒乐于赞同。倘若果真如此，我岂不就有可能是世界上第二个自己给自己理发的人了吗？鲁迅笔下的阿Q先生，曾说过一句名言：“状元不也是‘第一个’么？”这里，比照阿Q先生的话，我说：榜眼不也是“第二个”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