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支英琦

    万籁俱寂。只有微风悠然入松的清吟，只有岁月穿过竹叶的光影。

    只听那，琴声铮然响起，时而，急如骤雨敲打蕉叶，时而，缓如溪水流过草地，远远地，都能听到松荫竹影下传出的悠扬的琴声，这琴声和背景中的松竹声和谐共鸣，又被微风向四野传送，广袤的世界，仿佛都在凝神倾听。

    画中，身着道士装、静心操琴的应该是徽宗皇帝吧?看他全神贯注，凝神于指端，儒雅而超释，仿佛真的是一个超然尘世的道者。此刻，他全然听不到北方疆域的马蹄声急，江山社稷正被虎视眈眈的金国觊觎，也听不到民怨沸腾，而朝廷里奸佞妄为，忠臣噤声，大宋一片寒鸦哀鸣。他自顾抚琴于松竹间，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他的背后，松树虬曲逶迤，新簧摇曳多姿，凌霄花缠着树干，开着花。两个人各坐一端，左侧的蓝衣人头微微扬起，稍稍侧歪，是在凝神倾听了，连侍立的童子也袖手恭立，似乎出了神。右侧的人一身红袍，头略微下低，手搭在膝盖上，情不自禁地打着节拍，显然是沉浸于美妙的乐音了。

    当然，还有香烟缭绕，香炉里冒出的袅袅青烟，同着乐音一起，在浩瀚的时空里氤氲不散。焚香鼓琴，松风竹影，一样也不少。

    这是一幅传神的名画，也是“花鸟皇帝”赵佶最为人称道的作品。画作以工笔设色绘成，人物衣饰敷染得十分精细，面部表情更是细致入微，每一个造型，每一个表情，都在传达古琴那缭绕不断、引人入胜的乐感。背景里的景物，也是为传递乐感而敷设的，古人操琴，常借松风之音为辅，借竹林之音为韵，西晋大隐阮籍就好在竹林里饮酒弹琴，优雅古乐与天籁之音和谐共振，人的精神与自然融为一体，这是中国文人心仪的境界。

    徽宗皇帝是深谙中国文化精神的，他本人就是一个书画巨匠，即使在花团锦簇的宋代，他的工笔花鸟画，也是特别地摇曳多姿。他笔下的花鸟总是栩栩如生、精气神十足的样子，华丽又飘逸，配上他独创的“屈铁断金”一样的“瘦金体”书法，真真是难得的艺术珍品了。他对于中国书画艺术的贡献不仅于此，他重视画院的建设，常常亲自到画院检查指导。宋徽宗是很注意画家人文修养的，在画院招考中，他亲自出题，以“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嫩绿枝头红一点，恼人春色不须多”为题，请画师入画。另外，宋徽宗还敕令编纂了《宣和画谱》，著录了历代6396件佳作，俨然是宋代对于前人绘画的一种历史性总结。

    如果，赵佶只是一个画家，一个文人，毫无疑问，他就是一个成就卓著、超绝一时的艺术大家。偏偏，他别无选择地做了皇帝，这个在艺术上睿智全能的人，在治国上却昏庸无能。苛政酷吏，民怨沸腾，老百姓过不下去了，就得造反，先有方腊，后有宋江。农民起义是镇压下去了，北方的金国却要和大宋一较高低，徽宗皇帝还真是沉得住气，照样画他的画，弹他的琴，全然不知道治国是需要得民心的，是需要全身心投入的，并不像画画一样随意涂抹，写意遣兴。而且，他最大的昏聩，就在于用错了人，首先就是敢在皇帝的画面上题字的蔡京。有人考据，画面上那身穿红袍的听琴者正是他的宰相蔡京。这是昏君与奸相的机缘巧合，历史被无情嘲讽，赵佶人生悲剧，由此可见端倪了。

    赵佶的命运，和南唐时期的李煜情况极为相似，一个是“诗词皇帝”，一个是“花鸟皇帝”。赵佶在“靖康之变”中被金人所俘。看到京都沦丧、皇宫中的金银珠宝甚至后宫嫔妃被金兵掳走时，他显得无奈，但当他听说皇城里的文物书画全被金兵掠走时，他顿时面无人色，泪流如注。后来，宋徽宗在金国的牢狱中，留下了这样的诗句:“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山南无雁飞”———悔恨、无奈、凄凉，人生况味，尽在其中矣。

    我想，宋徽宗应该是满意这张《听琴图》吧?树下抚琴，气闲神定，高山流水，三两知音，人生至此，夫复何求?或许，宋徽宗本人并不一定情愿当皇帝，本来，他骨子里就是一个散淡的文人，而把江山社稷袭传到他手里，也真是有些强人所难的意味了。

    罢了，我们还是凝神于画面，一心一意地，听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