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在两年前这样说麦家，“从《解密》、《暗算》到《风声》，麦家技艺娴熟，几成惯例。再往下走呢？读者还能再遭‘暗算’，‘风声’依旧吗？所以，现在也该是麦家对自己的写作进行清算和反思的时候了”。那时候麦家还没有这么走红，至多是“泛红”吧。

    就是有个念想在，我对《风语》这本还没有出笼就搅得“妖风”四起的小说是心存期待的。我当然希望麦家的《风语》能够卖出商人算计出来的码洋和版税。但在媒体亢奋爆炒《风语》究竟卖了几许银子的声浪中，恰恰没有多少懂得麦家小说的人站出来说，麦家的小说本身值不值这个价钱。我们现在的价钱是市场算出来的，而不是对麦家小说做出的评价和判断。因此，《风语》出版至今已三四个月，市场业绩是一个风向标，读者应该是另一个风向标。这部妖风四起的小说有没有真货色？麦家的妖风到底能刮多久？话说到这个份上，看官心道，“你说说看”。再说一句老实话，我对麦家《风语》前的小说是熟悉的，但现在要对《风语》这部刚刚开了个头的小说就评长论短做的是冒险的活计。你说得天花乱坠，麦家到最后偏别着调不被你牵着走，那还不歇菜了？但即使如此，从我现在读到的《风语》第一部分，虽然还不能完全清楚麦家设局和布局的居心和阴谋，但放泼写来的国共两党、美日诸国以及党争国斗、友情、亲情等排场足够吓人。同样，主人公陈家鹄这个男人也是麦家小说中最为不清不白的，这不只因为他有个日本老婆和特务舅子，也因为他和日本秘密机构合作过，又拒绝合作。只这些就不妨碍预下一个判断：《风语》是一部起势凌厉的大东西，如以前看《西游记》神仙妖怪出没都带出来一阵阵“好风”。因此，至少可以说，《风语》是一部有着很多期待和未来想象的小说。

    《风语》中，近代中国党是国是之隐秘以及国和国之间阴暗的勾心斗角，是典型的中国经验和中国记忆。当麦家把推理的触角伸展到这样的隐秘世界，如果把他的小说也看做推理悬疑小说，他的写作其实提出了一些悬疑小说的核心问题：悬疑小说究竟是我们生活不可抵达的遥远异邦还是我们生活若即若离的周遭？悬疑小说的恐怖、不安、残酷、凶险究竟是生活的意外还是我们生活的日常？悬疑小说究竟是智力游戏还是心灵探险？麦家的写作时刻处在假想的未知和不确定中间。和姑妄言之、姑妄听之的灵异型悬疑不同，因为它貌似言之凿凿，更容易激发读者参与解密和猜谜、刨根问底的欲望。麦家擅长拿捏作者的心窍，装置小说世界的明与暗，然后摇身一变作为一个自由出没于明暗世界的亲历者出场，麦家把他在黑暗中跌跌撞撞的摸索说出来，他对黑暗包裹的一切获得了命名的权利。《风语》中，谜底在手的麦家是不是胜券在握地隐藏在文字背后呢？不是。麦家的聪明是把自己设定在一个面对世界之“暗”同样无能为力的捕风捉影者的位置。他一面引领读者去建构对他讲述世界的确信，一面又悄悄去瓦解这种确信。事实上，麦家的小说到处充满着自我否定和篡改。

    麦家从一开始似乎就让我们相信，小说是推理出来的。从小说的技术上看，有那么多的推理悬疑小说大师在前，而且推理悬疑小说好像也不是中国人的长项，麦家这个以推理悬疑小说名世的作家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呢？麦家的小说不缺乏推理悬疑小说抽丝剥茧丝丝入扣的悬念、猜测和真相大白之后的意料之外和意料之内。说得直白一点，作为一个推理悬疑作家，他的基本功是扎实的，甚至是纯正的。典型的密室逃逸把戏、障眼法式的心理误导以及西方式的逻辑推理，麦家巧妙地利用着写作者和读者信息的不对等来设置小说的重重迷宫。如果你一开始就跟着小说中同样在猜谜和解密的人物肥原的思路，你就中了麦家的蛊。实际上，只要你在阅读的过程中遵从麦家为你预设的顺序，而不是倒读，麦家就可以牵着你的鼻子从容地把他的包袱一个个抖搂出来。

    妖风起兮。在一派正经和装正经假正经的文学圈里厮混，我喜欢麦家“妖”的性情，不耻言利，固执地写自己的小说。《西游记》第三十一回说：那大圣才和八戒携手驾云，离了洞，过了东洋大海，至西岸，住云光，叫道：“兄弟，你且在此慢行，等我下海去净净身子。”八戒道：“忙忙地走路，且净什么身子？”行者道：“你哪里知道。我自从回来，这几日弄得身上有些妖精气。师父是个爱干净的，恐怕嫌我。”八戒于此识得行者是片真心，更无他意。是啊，八戒说得好，“忙忙地走路，且净什么身子？”《风语》前后，谈论是非的很多。管他呢，就让妖风来得更猛烈吧，我倒愿意麦家身上多些“妖精气”。

    文／何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