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张1966年颁发的“五好职工”奖状，让一位离婚女人在为房子苦恼了10年后，终于等来了属于自己的房子。一套50平方米的廉租房，让这位省劳模泪如泉涌。一个没有经历过窘迫和煎熬的人，是没有那样的泪水的———如释重负的、激动的、更是滋味复杂的。

    文/本报记者 张子森 片/本报记者 左庆

    尽管只是廉租房，面积只是50平方米的两室一厅，方丽英唯一健康的右眼里，还是挤满了浑浊的眼泪。

    11月1日，这个济南市历下区唯一享受劳模待遇的贫困户第35个出场，选中了一套位于济南市茂新片区的廉租房。这是济南市第四个年度向全市符合条件的困难户提供廉租房。2010年，济南市一共向社会提供了1496套房源。方丽英选中的这套位置不错的廉租房，一个月只需要交100元的租金。

    两天来，共有9个人打电话恭喜她，她把每个人的名字都记在了小本子上。旁边有几张草纸，上面工整地写着各个廉租房小区备选户型。

    “我肯定一辈子买不起房子了，廉租房就是我最后的家。”11月3日，在定下房子的两天后，方丽英的手颤抖着擦去了眼泪。她现在和儿子一家三口借住在弟弟的房子里。

    弟弟的房子听说要拆迁。如果房子真拆了，一家四口住哪儿就是个大问题了，这套廉租房来得太及时了。

    这天，济南天气骤降，风很大。方丽英身上穿着硕大的外套，瘦小的身影在风中似乎要被吹走。这件外套和里面穿的毛衣是妹妹送给她的，那条30块钱的裤子是自己买的。

    “我一共换过8个房子住，但房产证上从来都不是我的名字。”在她妹妹家，两个年龄相差6岁的姐妹坐在一起，更衬出了65岁的方丽英脸上的皱纹。发干的头发和浑浊的眼睛，更像一个农村老太太。

    和记者说话，她有些顾忌，“我在想，我是名人的后代，至今却没有房子，这点让你们怀疑，但我确实过得很苦。”

    “

    领奖时是多么光荣啊

    ”

    在革命歌曲伴奏下，上台戴红花领奖状，笑容洋溢在一张张单纯的脸上。这曾是方丽英和同事们唯一的追求。

    1962年，方丽英初中毕业，顺顺当当成了魏家庄街道办五金厂的工人。尽管和父母、奶奶一家9口人住在两间大平房里，但有着让人羡慕的铁饭碗，“对一个17岁的孩子来说，一切看上去顺风顺水。”

    “那会儿的孩子不像现在的孩子有那么多偶像，我的偶像就是时代的偶像。”方丽英眼睛看着天花板，努力回忆着。父亲要求她好好工作，她的生活很单纯，就是工作、工作……生怕给父亲丢人。

    “每天只有上班的概念，工作就像吃饭、睡觉一样离不了，

    浑身上下都有用不完的劲，恨不能一天干完一年的活。”这样，工作四年后，她获得了省市两级“五好职工”。在山东省总工会和济南市总工会的备案中，方丽英享受省劳模待遇。

    “那会儿从来没想过省劳模这个荣誉会和房子有关。”方丽英蜷缩在沙发上，理了理头上的白发。“一天至少工作12个小时，从来没有加班费，周六周日都不休息。”说这话时，她的眼神突然有了光彩。虽然很辛苦，但从来没有人埋怨，在那个特定的历史年代，这样的生活让他们很满足。

    但2001年以后，在被房子困扰的10年里，很多次，方丽英看着那两张奖状感慨万千。

    “领奖时是多么光荣啊……”在革命歌曲伴奏下，上台戴红花领奖状，笑容洋溢在一张张单纯的脸上。这曾是方丽英和同事们唯一的追求。但当她和老同事几十年后再说起来，已经没有人在乎曾经的荣耀到底有多少价值。

    她迫切需要一套房子，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

    2001年，济南房地产开发刚刚起步，东二环上的房价每平方米才千元冒头。方丽英看着周围正在修建的小区，想着自己每月不足500元的退休金，没有任何积蓄，她很茫然：在这里活了一辈子，最后却没了落脚的地方。

    那个年代人人如此。出嫁到国棉四厂后，方丽英离开父母住进了自己的小家：一个算上院子才40平方米的两房。2001年之前，方丽英的生活里从来没有为房子而苦恼过，直到2001年离婚。

    当时，工厂效益不是很好，方丽英的退休金只有490多元。在需要住处的时候，她终于体会到没有钱的滋味是什么。

    小房子属于单位分配的福利房，后来她和前夫花4000块钱买了下来。但离婚后房子归前夫，厂里不可能再给一个退休的工人安排住处，而且福利分房和房改的年代已经久远，想要住房，必须自己掏钱买商品房。

    现在，她和很多老同事都会感叹社会变迁：单位能分房的时候，分不上房子；退休金15年时间涨了1000块钱，还不够一个月的花销，更别说买房子。

    老同事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因为很多人也有同样的痛苦：拼命工作了一辈子，最后却还在为房子发愁，“孩子过得也不宽松，以后再老点没地方住怎么办？”

    方丽英不知道有多少人像

    她一样，她喜欢找老同事聊天。“我们情况差不多，互相能理解，也回忆当年的工作。”方丽英说，和老同事聊天时，她会有回到当年的感觉，她很自信地工作，为了再拿一次奖状。

    但方丽英还是要回到家里，一面对现实，她就变了一个人。

    “退休后到现在，退休金总共1450元，兄弟姐妹们没少接济我。但我不能老是让人家照顾啊，那段时间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迷糊中她会突然醒来，想想，这一辈子，怎么就没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

    或许潜意识里，方丽英将父母的家也当成了自己的家，她把出嫁后父母迁居的地方也算入了曾经的住所：“文革”时搬入徐家花园的小简易房，然后是上新街、省戏校，直到南新街53号。

    这些都是她父亲单位分配的房子，在她父亲去世后，房子面积也就停留在了90平方米。以后，房改、商品房都和这个老人的遗孀无关，他们的住房面积，永远停留在了1989年前后。

    这些房子方丽英都住过。就像她说自己的思想停留在上世纪60年代一样，她对家最温馨的回忆也在父母那里。每每这时，方丽英脸上的皱纹会从中央往四周扩散，笑得像一朵盛开的菊花。一旦转移话题，她的脸又迅速干瘪成了核桃。

    方丽英的妹妹说，姐姐的一生由三个方面组成：工作、家庭、孩子。“但她在分配精力上显然有些偏颇。现在看看，她只有两张奖状和父亲值得骄傲。”妹妹说，这也极大打击了她的自信心，只有回忆当年的工作，才能让她容光焕发。

    2001年，济南的房地产开发刚刚起步，像东二环上的房价，那时每平方米才刚刚千元冒头。但方丽英看着周围正在修建的小区，想着自己每个月不足500元的退休金，没有任何积蓄，她很茫然：在这里活了一辈子，工作上勤勤恳恳，最后却没了落脚的地方。

    好在还有父亲留给后代的精神财富。这个家庭共有六个孩子，都有良好的家教，兄弟姐妹之间有着互帮互助的传统。弟弟腾出一套70多平方米的房子让姐姐住。她带着儿子、儿媳、孙女住了进去，一住就是十年。

    弟弟从来没说过什么，但方丽英为此焦虑了十年。“弟弟的孩子也大了，而且这里要拆迁。”方丽英担心，等到自己老得不能走时，会因为房子合不上眼。

    她迫切需要一套房子，一套真正属于自己的房子。

    “

    衷心感谢政策好

    ”

    但有些证明很难开，有的甚至需要涉及到前夫，这让已经和前夫没有联系的方丽英很难。“跑累了的时候，我会自己找没人的地方哭，哭完了再去求人家，想办法开证明。”

    2007年，按照方丽英的条件，可以申请经济适用房，但她每月退休金上涨后也不过千元出头，一家三口挣的钱刚够日常花销。“买房？我这一辈子都不可能买房。”尽管拮据，方丽英每月还要给老母亲100元。84岁的老母亲心疼大女儿，经常不要。

    第二年申请廉租房，方丽英很清楚地记得选房号码：948号。此前，为了让这个号码靠前一些，她看了政策后，想以残疾人身份申请，在体检检验右眼视力时，她甚至想过作弊。

    “我可以假装看不清楚，只要低于0.2的标准，就可以优先选房。”方丽英不知道怎么检测视力，于是带了一个放大镜，希望靠这个来“降低”视力。

    但视力检测用的是电子仪器，她的视力0.8，连一点作弊的可能也没有。

    拿着948号，面前是一堆廉租房，面积最大的只有31平方米。31平方米，哪够一家四口住？

    方丽英没选上。不过，“至少我看到了房子，只是抓不住它。明年，明年说不定运气会好一些呢？”

    果然，今年的运气好了很多。在优先选房资格栏里，方丽英看到了“劳模”俩字，心跳顿时加速。

    她开始搜集材料。去五里牌坊原单位开工作证明、去派出所开和前夫的房子没有关系的证明、去工会为当年劳模证书上的“方丽瑛”开证明，证明自己后来改成了方丽英，确实是一个人……

    但有些证明很难开，有的甚至涉及前夫，这让已经和前夫没有联系的方丽英很难。“跑累了的时候，我会自己找没人的地方哭，哭完了再去求人家，想办法开证明。”方丽英说。

    连房管局的人都开始同情她，这个小老太婆跑来跑去询问材料齐了没，每次都带着希望的表情，可每次都是失望。

    但按照程序，总有许多证明需要开，哪怕一个错别字。“这哪里是审资料，纯粹是找茬儿”。但很快，方丽英又想通了，“这样才不会有人混进来，这样好，这样好……”

    一边工作，一边备材料。大约三个月的时间，材料终于备齐了。房管局的人也很高兴：“老太太，你去报名吧。”

    报名那一天，排了一小时的队，轮到方丽英。她忐忑地将材料递交给工作人员，工作人员挨个翻看后，充满同情地说：你前夫的房子现在过户给了别人，必须过5年才有资格申请。

    “我名下从来都没有一套房子。我申请廉租房，和我前夫有啥关系？”方丽英感觉从头到脚都在冒汗，甚至要晕倒。

    方丽英又跑去咨询房管局，在负责人的办公室，她拉住人家，火急火燎地问为什么不行。她甚至记不住房管局这个领导到底姓什么，但对方看了材料后告诉她，她符合条件，而且排在35号，扣除17个一室一厅的选房人，她是第18个选房。

    方丽英终于选到了茂新片区一套50平方米的房子。还有一个好消息是，今年的取暖费要提高到1100元。

    但她始终不相信这是事实，哪怕已经选到了房子。除了省市总工会还会每年给她1000元的特困劳模救济金。似乎只有真正到了手里，她才能平静下来。

    “她就是这样，老觉得自己命苦，对未来的事总是做最坏的打算。”她妹妹说，大姐在生活上有点悲观，碰上大大小小的事情总会先想到如果不行怎么办？但她又非常讲政治……

    说到这里，方丽英插话：“我就是这样，谨小慎微。以前我的工作在那个时代是铁饭碗，我很自豪。但现在我们一家人入不敷出。即使这样，不还是有比我还穷的人吗？”

    方丽英的最坏打算是租房子，“每个月至少要五六百块钱租金，大不了过得再苦点。”

    而这一次，最坏打算没有出现。当她挑出自己和妹妹看过的7张户型图中最合适的一户时，她看到，旁边一名申请人激动地哭了，她也哭了，但“眼里流着泪，心里像吃了糖一样甜。”

    方丽英终于享受到劳模待遇。她摩挲着这两张已经发黄的“五好职工”奖状，想把它抚平。那上面还有毛主席的头像呢。颁发奖状的时间是1966年，正是文化大革命的肇始。

    方丽英长叹一口气：“以后，孩子千万不能干工人了。”

    但很快，方丽英挺直了腰板，说：“这句话不能写出来。”

    她还有一个要求。

    “衷心感谢政策好，感谢老有所居，感谢党和国家想到了我们这些普通人。”她把那双布满老茧和皮肉松弛的手放在胸前，含着泪，要求记者在稿子里一定要代她把国家、省市总工会、济南市住房保障局、各级领导、父亲、兄弟姐妹、老同事朋友统统感谢一遍。

    这个普通劳模还有一个身份：她是京剧大师方荣翔的大女儿。

    方荣翔没有给子女留下任何财产，只有老伴和小儿子现在住的一套房子，至今没有通暖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