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马识途

    ◆出版社：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有限公司

    这个故事发生在三十年前。我从开始懂事，就知道我们乡下有一个有名的人物，是个女的，叫做狗屎王二。

    我现在一想起来，就有一个女人站在我的面前，年纪四十几岁，头发蓬乱，却偏偏在乱毛髻上插一朵鲜艳的野花，脸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阴阳怪气。和鬼神来往是她的职业———她是一个职业的“观花婆”。

    王大娘的大闺女害了病，面黄肌瘦，一直不见好。狗屎王二断定说，一定是这个闺女在阴曹的花树遭了什么祸害了，一定要去“观花”，看有什么办法改善花树的生长情况没有。狗屎王二坐在一张床边上，脚虚悬着，头上盖一块黑纱巾，一直吊到胸口。狗屎王二的脚一前一后地摆起来，这就是在走路，狗屎王二走上她的长途旅程了。不多一会儿，她就到了鬼门关。狗屎王二真有办法，一进阴曹和花园，就马上找到了王家大闺女的花树。原来是有个蚂蚁窝在这棵花树下，于是狗屎王二和管花树的鬼讲起价钱来。又给了钱，少不了王大娘当面答应回来以后补给她。于是一切都办妥了。观花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

    现在是狗屎王二去看望王大爷了。王大爷一见家乡来的人，好高兴呀，在亲热地和狗屎王二说话……

    时间不早，太阳快要靠山了。奇怪得很，阴曹的太阳也和阳世的太阳一样，同时出山，同时落山。狗屎王二在阴曹说：“太阳都靠山了，我要回去了。”

    狗屎王二把头上的黑纱揭下来，眼睛慢慢地睁开来，用手巾拭一下头上的汗水，说：“硬是走累了。”

    有一回，狗屎王二正在“走阴”，一个娃娃碰了她一下，她马上倒在地上，眼睛翻白，口吐白沫子，手脚不停地抽搐，好不怕人！从此以后，狗屎王二“走阴”谁也不敢碰她一下了。我们娃娃和狗屎王二在经济上有直接的利害冲突，我个人就深有感觉。本来我妈妈有时候给我几文小钱去买糖饼吃，但是由于我妈妈对我在阴曹的花树的荣枯特别关心，有时请狗屎王二替我去“观花”，就会把留给我的零用钱给了狗屎王二。别的娃娃也和我差不多。积怨久了，我们就商量怎么报复她。

    这一回，她在离她住的很近的张家大院子里观花，我们谁都不去偷看，等我们的侦察兵侦察到她的确已经到了阴曹，正在花园里观别人的花树的时候，石头突然跑进门去，气喘吁吁的，像才跑了路，大声对狗屎王二叫：“狗屎王二，你的猪掉进茅坑里，快要淹死了！”

    狗屎王二大叫一声，把盖头布一把抓下来，站起来就向她家里跑去。

    从此以后，大家知道狗屎王二观花是骗人的把戏，那些老大娘们再也不肯把钱或衣服托狗屎王二带到阴曹去交给自己的亲人了。狗屎王二不能观花，日子就不好过起来。过了一些日子，看她提起一个装两个破碗的篮子，拖起一条打狗棍，张家进，李家出，吃“百家饭”去了。

    我发现她对我们这些娃娃的恶作剧给她造成的巨大伤害，却并不怀恨。她还是那么和善地悲悯地望着我，我更是难过，倒不如她恶狠狠地骂我几句。我发现，石头和我一样，也尽量避开和狗屎王二打照面。

    没过多久，狗屎王二不见了。她到哪里去了，谁也不知道。慢慢地再也没有人提到她，她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了，像一片枯黄的秋叶坠入了秋雨的泥泞中去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