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球的这个位置,经线们就要收拢起来了,纬线圆圈的周长已经递减了很多。让人猜想,是不是正由于这经线纬线变得狭窄逼仄起来的缘故呢,才使得这里的天空相应地看上去那么低矮而且阴沉,闷闷地罩在头顶上,似乎踮起脚尖抬起手来就能够得到了,而阳光几乎是贴在地面斜射过来的,坚忍、清亮、无声无息。这气氛给人以压迫感,仿佛有什么事情接下来就要发生了,是的,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经线和纬线万里遥遥延伸蔓延至此,它们从这里继续往北去不远,终将统统聚缩成一个点。
这里是世界上最靠北的首都,在酒店房间里,透过落地窗望出去,近处原本就已稀稀落落的植被现在变得萧瑟和金黄,街道几乎是空的,远处有一个野湖横在那里,跟寂寂的天空相对痴望,而更远处黑色火山的轮廓隐约可见,有谁会在这样的初冬无缘无故地跑到这地球的尽头来呢?我渐渐地感到有点百无聊赖,开始翻腾写字台的抽屉,我在中间大抽屉里看见一些风景画册,上面写的是这个岛国自己的语言文字。我又打开右上角的小抽屉,目光不经意地落在抽屉底部,看见一张写了字的纸,字是用黑色圆珠笔写的,纸用的是酒店里提供的窄小便笺,看那格式,分明是一封短信,是英语:“我爱你,我心爱的Lizzie,很遗憾我们今生再也不能相见了,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字写得有些匆忙,笔迹柔弱,但单词排列得间隔有致。
我愣了一会儿。再去望窗外的时候,低低的天空似乎在轻轻颤动,景物在它之下仰卧着,使人有了恍惚之感。高纬度是孤独的,一切都在接近极限,于是事物的存在是尽可能把外在世界简省,渐渐逼入内心。
此刻我在哪里,为何这样一封偏偏落在了我的手上。信没有日期和署名,想必那样一个特定情境是无需写日期和署名的,想必那个人匆匆写完,就拉起行李箱去了飞机场,而那个叫Lizzie的还在酣睡之中。大约是为了回避面对面最后诀别时的疼痛,才写此信并提前离去的吧。这封信是放在桌上被看过之后又扔进抽屉里的呢,还是由于一开始就放进抽屉,因而没被发现压根不曾被读到过?不得而知。
下楼用餐时,顺便问了一下前台服务员,Lizzie这个名字是男人名还是女人名,还有,是否会是这岛国的人名。前台小伙子很肯定地告诉我,一定是女人名,而且一定是英语名字。我知道岛国百分之七十以上的人口都集中在这首都,来这个酒店住宿的大都是度假的外国人,由此可以基本断定信中的两个主人公很有可能来自国外。那么,他们是谁?他们从哪个大陆哪个国家来?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是什么样的情感迫使他们必须跑到这地球尽头来完成一个分手的仪式,在这地理版图的穷途走完那爱情的末路?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一直试图用想象力还原和填充这封小信背后的故事,在我正在住着的这个房间里曾经上演过一出分手的剧目,我设定它的调子不应该是伤感的,而应该是凄婉的、悲怆的、决绝的、无法挽回和令人唏嘘的。
从直觉上,先排除露水情缘,信的语调是那样诚挚、怅惘和哀伤,这不是处于那种随便的男女关系中的人可以写得出来的。如果不是同性恋,如果不是《罗马假日》式的童话故事,如果不是现代版罗密欧与朱丽叶打算跑到天尽头来殉情而未遂,那么极有可能是一个《廊桥遗梦》式的故事,是罗伯特·金凯和弗朗西斯卡从美国、英国或者澳大利亚跑到这里来,进行了一次为了告别的聚会。还有一个更凡俗的可能,从字迹上来分析这个写信的人,确切地说这个写信的男人,他应该是一个温存和软弱之人,他缺乏行动力的性格,使得他与女友之间有了难以弥合的矛盾,于是就有了这次遥远到天边的旅行,他们寄希望于极地这令人屏神静气的纯粹和肃然,寄希望于极昼时那永不落下的太阳,能让他们做出更加正确的判断,看清这爱情的真面目,要么挽回要么永诀。而最终结论却是,他们彻底明白过来,人永远都是孤独的,就像这极地一样孤独。
我在脑子里编出了四五个版本的故事。故事发生在别处和发生在临近北极圈的地方,意味是很不相同的,这个特殊地理位置给一个爱情故事添加了孤绝感。一个偶然读到他们的分手信的人,在作为这个故事的阐释者的同时,其实也成了这个故事的参与者。冥冥之中觉得,当我在试图描摹这两个素不相识者的故事时,一定有另外的什么人在暗处也在读着我,就像那种安排了叙述者在镜头中出现的电影,观众同时也在看着这个同样是剧中人之一的叙述者。
太阳依然挂在地平线上,天和地离得那样近,像是终生相依,又像是即将永远分离。
酒店的名字叫Radisson,我的房间是405。
路也,毕业于山东大学,现任教于济南大学文学院,著有诗集、散文随笔集、中短篇小说集和长篇小说等多部。
冥冥之中觉得,当我在试图描摹这两个素不相识者的故事时,一定有另外的什么人在暗处也在读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