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南京的××大学读完一年级，学校规定，一年级同学一律要到孝陵卫暑期集中训练营，受训两个月。

    集训营里是每天上午出操。从上午八点半到十一点半，三个钟头，在热气蒸腾的光土坝上操练，不准到树荫下去，也不得休息。我完全看不出这样的操练，对于一个上前线打仗的战士有什么必要。

    我们中队的思想指导员姓杨，今天一进教室，他就在黑板上写了“服从乃军人之天职”八个大字。“服从乃军人之天职，你们说，对不对？”他不等人回答，马上又接着讲他的推论：“你们到集训营里来了，你们就是军人，你们的天职就是服从，叫你们干什么，你们就干什么。”接着他又扩大推理：“中国要复兴，就要服从伟大领袖蒋委员长。”

    他一说到伟大领袖蒋委员长，就像他的身上安得有一个特殊电钮被一下按上了一般，啪的一声，就把脚后跟上的马刺靠拢，我们当然也要噔地一声站起来立正。可是我们大半都没有反应。只有几位素来被教官视为积极分子的同学带头站起来立正。

    杨指导没有管，他接着讲：“全体国民都要服从蒋委员长……”啪！他又立正，大家才坐下呢，接着又要立正。他继续讲：“你们是国民一分子，也要服从蒋委员长，绝对地服从蒋委员长。”啪！啪！他又立正两次，大家本来是坐着的，才坐下又站起，才站起又坐下，实在太麻烦了。有几个同学索性站着，不坐下了。

    杨指导问：“你们站着干什么？”

    “等你把蒋委员长说完结了，我们再坐下。”由于杨指导前头上的那一堂课，只向我们讲了军人以服从为天职这个命题，还没有彻底讲清楚吧，因此今天他给我们再讲一回，以指导我们思想。

    他说：“我们要绝对服从蒋委员长，蒋委员长叫干什么，就干什么，蒋委员长说是什么，就是什么。比如说，蒋委员长说，这黑板是白的，我们就说，这黑板是白的。”

    “报告！”一个叫王成龙的同学终于站起来了。他说：“黑板之所以叫做黑板，就是因为它是黑的，不是白的，无论是杨指导说，或者是蒋委员长说它是白的，它仍然是黑的。只有叫疯子或者神经病人来认，他们才可能说黑板是白板。”

    这时候，我们那位逻辑学家赵光主动地站起来了。他报告之后，对杨指导说：“我来把杨指导的道理阐述清楚。夫黑板者，黑色之板也，因其色黑，故名黑板；白板者，白色之板也，因其色白，故名白板。然则黑板白板可以变更乎？曰可。黑板刨去黑漆，涂以白漆，则黑板变为白板矣；白板涂以黑漆，则白板变为黑板矣。是故黑板白板，非不可变之理明矣。或有人问难曰：黑板刨去黑漆，早成白板，白板涂以黑漆，早成黑板，是乃黑板自黑，白板自白，何可更变？答曰：此乃一隅之见。夫黑与白，皆色也，波长不同而已，有何差异？蒋委员长智接天穹，才高八斗，眼观波长，自能于黑中见白，于白中见黑，黑白颠倒，亦无不可。我辈凡夫俗子，见浅识短，只可顶礼膜拜，岂敢妄言黑白？齐呼绝对服从，黑板是白的，于是天下太平，讼言俱息，岂不美哉！”

    杨指导虽然没有听清楚这些之乎者也，但听到他是在歌颂蒋委员长，赞成绝对服从的，也就心满意足了。而同学们也得到了启发，不要再在不讲道理的地方讲道理。于是皆大欢喜，下了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