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太生

    一座有年轮的城市，会有一个安静的倒影：一座新城，一座老城。

    人就是这样一种奇怪的动物，躺在席梦思上，倒是怀念硬板床；或者，手提肩扛，走在路上———在新城里生活，老城里怀念。

    一座老城，白发几千岁。许多树垂垂老矣，房屋看上去，低矮、拥挤，人们陆续搬到新城里去住。

    祖先的痕迹还在老城里，那些碑刻、铭文、井栏、砖雕、水缸和瓦。离开老城的最后一个晚上，竟有人一夜睡不着。

    朋友看《山楂树之恋》，发来短信：不就是住在电影院里，怀念老城里的那段纯爱时光？不禁想起刚结婚那阵，囊中羞涩，却很快乐，每天骑着自行车载着爱人，在城市和乡村间兜来兜去。有一天，去追赶前面的那一只灰鸽子，双腿欢快地卖力踩着脚蹬，行驶在坑坑洼洼的路上。

    在新城里生活，那些防盗门和电子眼，会让人觉得局促。那就旅行吧，去江南古镇深处走一趟。临河的水码头，一节节的石阶浸泡在光阴的水里，在河边洗一把手，指间有流动活水的清冽气味香。听着小巷深处的啌啌足音；远远地看两个老人倚着墙旮旯在晒太阳，现在想来，江南古镇的寂静深处，真是个怀旧的绝好地方。

    头顶落下一束灯光，围坐是缘，举杯是福。红酒宜在高脚玻璃杯里轻轻摇晃，老城更适合一蛊微黄的陈酿。与那些烛光酒吧中震荡的摇滚和爵士乐比，坐在老城的树下慢慢品，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氛围。喝醉了，不妨倚在一棵树上，看大街上熙来攘往。

    那一次，在浙西小城，陪我们的，那个名叫王政的小伙子，挨个儿敬每一位客人，又热情推荐一种当地产的又甜又酸的青梅酒，到后来客人再轮流敬他。他倒是先醉了，踉踉跄跄地走回去。走远了，还回过头来，站在不远处那根电灯杆下，笑着和我们招手。

    在新城里睡懒觉，不会有人冒失地闯进门，直嚷嚷：“太阳都晒到屁股啦！还不赶快起床！”老城里的那些邻居，批评你时大概不会过于隐藏。

    传统与现代，处在新、老之城的结合部。书是一座隐者之城，许多人将自己隐身其中，尘俗烦念渐次远去，好像走进一个安静的街市，那里鲜花有卖、露珠有卖、经验有卖、教训有卖，但友情不卖、爱情不卖、真诚不卖……真正静下心来读书的人，其实也正徜徉在一座老城里。

    流动的日子活色生香，偏有人喜欢老城里黯淡的旧瓦、斑驳的粉墙，收藏那些青花瓷、城砖、老式留声机、座钟、铜钱、古画……甚至顾盼流连，那一张落满岁月灰尘的雕花木床、-顶土布纱帐、一把芭蕉蒲扇，哪怕是旮旯里一只旧木马桶，也感到惊喜与亲切。

    刚结识的朋友，是座新城，时间会让你慢慢去读。再也难见到，两根长辫子垂过腰际的姑娘，“依呀”一声，将门推开，又轻轻合上，身影消失在小巷深处——也许只有电影里才有，电影也是座老城。

    人总是这样，相见不如怀念。穿着艳丽的化纤时装，却怀念儿时的印花蓝布，缱绻的棉布时光。

    张爱玲说，每个男人心中都有一枝红玫瑰，一枝白玫瑰。“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黏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那是相对于情爱的。

    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有两座城：一座新城，一座老城。在新城里生活，老城里怀念，一脚站在远眺的浮动窗口，又一步回到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