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好大的雪覆盖了关东大地。 说起来,我是在东北“雪窝子”里长大的,一年四季,顶数看雪时间长。但在离开雪三十多年后的此时此刻,我才从机舱窗口看出毛泽东《沁园春·雪》“山舞银蛇,原驰蜡象”的具象与动感:连绵起伏的丘陵,确如一条条银蛇腾跃起舞;拔地而起的高山,果然像无数蜡象往来奔驰。毛泽东写这首词时是否在飞机上我不知道,但其高瞻远瞩是不容怀疑的。而我当年雪里爬雪里滚,离雪太近了。何况,我当年考虑的是别冻掉耳朵和如何在雪地上把装满烧柴的爬犁(雪橇)拖回家等远为现实而迫切的问题。进一步说,真正的大象什么样都压根儿没见过,蛇则是夏天突然从草丛中蹿出的扬脖吐舌头的家伙。 很快,飞机呼啸着降落在哈尔滨机场,而后乘车往市区赶去。冰天雪地,触目皆白。农田白了,白茫茫的,偶尔有一两棵玉米秆瑟瑟发抖。村庄白了,白皑皑的,只有檐前几串红辣椒和黄玉米勉强证明还有其他颜色存在。树也白了,白花花的,唯独青松仍顽强传达绿的信息。人世间不再花红柳绿,不再搔首弄姿,不再张扬性感。朴实、静谧、洁白、孤独、冷。冬天就应该这个样子,这也才是冬天。我甚至涌起一股久违的阳刚之气,恨不得和谁摔上一跤。男人的季节! 我应邀来哈尔滨一所颇有名气的工科大学讲学。以我的专业特长来说,似乎不应在这样的季节、来这样的学府讲学。然而对方偏让我来,让我作为“阳光论坛”的第451位“嘉宾”为大家讲点什么。而且是学生打的电话一一一学生请老师来,老师怎么好不来呢? 学校果然了得。一千米跑道的特大操场,三座北京大前门样式的教学楼,雄伟壮观,气势非凡。梁思成设计的?不愧是梁思成!于是我进去参观了两座。一座迎门矗立着毛泽东立身塑像,同样气势非凡。另一座在天井大厅安放着陈赓大将半身塑像,第一任校长!到底是上世纪50年代初的北国建筑,天花板极高,“欲与天公试比高”。走廊极宽,足可开过一辆坦克。上楼参观。某房间门侧墙上嵌一方牌:“学校重要历史事件原址 一九五七年八月二十四日,全国人大委员会委员长朱德元帅视察本校,到哈军工海军工程系会议室(本室)召开座谈会。”出门回头,三个大字赫然入目:“核学院”! 感佩之余,颇为困惑:晚间讲座,讲什么呢?我觉得我这个存在同刚才目睹的存在之间的距离,已经远远不止一个特大操场,而仿佛横亘着茫无边际的林海雪原。甭说别的,质感就不一样。但我还是讲了。虽非军人,可毕竟是男人,不能临阵脱逃。我讲了屈原的孤独,讲了陈子昂、李白的孤独,讲了辛弃疾的孤独,讲了“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的鲁迅的孤独,讲了“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的陈寅恪的孤独,并且讲了自己犹如茫茫雪地里的那棵玉米秆的孤独体验。同时讲了村上作品以面对高墙的鸡蛋隐喻的孤独主题,讲了孤独同心灵成长、同时代背景和社会环境的关系一一一在某种意义上,孤独乃是生命之核,是精神世界中的冰雪。 讲毕进入互动阶段。不少人举手。一个女孩提问了:“我其实也想孤独啊,想一个人躲去哪里孤独地看书或发发呆什么的,可班主任横竖不让我孤独,要求必须参加晚自习,一晚不参加都要请假,假又难请……请问林老师,我怎样才能孤独,才能自由自在地独立做自己想做的事呢?”一个男生提问了:“学校有围墙,校外有围墙,墙又很高。老师,我怎样才能做一个既能撞墙又不破碎的鸡蛋啊?”两人都声音不高,语速不快,眼神则十分专注,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火辣辣的,真诚、焦虑、渴望,渴望我这个外地来的老师提供一个答案。我知道,这样的问题对于他和她迫切得多、现实得多一一一同是冰天雪地,他们考虑更多的是如何保护耳朵和如何把爬犁拖回家,一如当年的我。或许,这也是年龄使然。所谓成长,莫非就是这么回事?
林少华著名文学翻译家学者亦从事文学创作现为中国海洋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著有︽村上春树和他的作品︾︽落花之美︾︽乡愁与良知︾︽ 了 为 灵魂的自由︾译有︽挪威的森林︾︽海边的卡夫卡︾等日本名家之作凡五十余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