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参加工作的第一个月就给姥姥寄了十块钱,那时我的工资是二十一块钱。我知道姥姥太需要钱了。 十块钱,姥姥收到的欢喜堪比现在的十万。而对我来说,心里的抚慰远远超出了姥姥的喜悦,是十万的十万。 我太知道姥姥的穷了。 小时候村里来了货郎,不懂事的我能从村东头跟到村西头。眼睛总盯着那些花花绿绿的头绳,偶尔也看一眼包着玻璃纸的糖豆。货郎走了我才回家。 每次姥姥都摸着我的头说:“等下次货郎来了,姥姥说啥也给俺小外甥买根红头绳。” 下次的下次姥姥也没买,姥姥一分钱也没有啊。 妈妈每个月来信都说,需要钱我就给寄去。 “姥姥你为啥不说需要钱呀?” 姥姥每次都说:“在城里过日子,少一分钱也过不去一天。在咱乡下没有一分钱也能过到年底。勤快勤快就能填饱肚子,挖筐山菜还能吃顿包子。你妈挣个钱多不易啊!”
那时候连买点灯油的钱都没有,太阳一落山姥姥就点起了月亮。没有月亮的夜晚,姥姥心里那盏灯就亮了,她会讲起许多神话故事,讲来讲去都是些善良的人最后得了个金元宝,凶狠的人最终穷困潦倒。我也常问,姥姥不也善良吗,怎么没有金元宝?姥姥说有啊,就是你呀。 很小的我也真想变成金元宝给姥姥花,让姥姥吃最好的饭,穿最漂亮的衣服,住最好的房子。这一切在我长大以后都实现了,我真的成了姥姥的金元宝了。 我算挣钱比较早的那一拨,没挣过什么大钱,小钱却一直不断。我也是个存不住钱的人,有多少敢花多少,我总是相信我只要想挣钱,分分钟的事,从来没有对钱恐惧过。 姥姥总说那些老理儿:“吃不穷,穿不穷,打算不到要受穷。” 姥姥看着我大把地花钱总是心疼,穷怕了,总是担心以后的日子政策会变,再回到从前。我告诉她钱是挣出来的,不是省出来的,没挣过钱的姥姥永远弄不清我说的这个“定律”。 三十多年前我去珠江电影制片厂拍《山菊花》,获得了当年小百花奖的最佳女演员,奖金六百块。多大的一笔钱啊!我给姥姥买了一块日本西铁城的小手表,那年月我自己还只戴了一块上海牌大手表,这是我去济南上学时妈妈送我的。姥姥说什么也不要,“一个大门都不出的老太太戴个小洋表,叫人笑掉大牙”。 姥姥的内心是喜欢手表的,戴手表的女人是职业女性啊。小时候,姥姥常在我手腕上画一块儿表,出去玩疯了回来晚了,姥姥就指着我手腕上那块“表”说,你没看看表都几点了? 姥姥的表一辈子就是太阳,看看太阳的角度就知道啥时候该做饭了。姥姥一生都没戴过表,可时间永远在她心里。 姥姥从二十年前就跟我来北京了,我领着姥姥吃遍了北京最贵的饭店,给姥姥买过最贵的镯子。我自己还没有钻石的时候就给姥姥买了,我发着狠地给姥姥花钱。坐火车买软卧还要十三级以上干部的单位介绍信的时候,
我就开始带着姥姥坐软卧。 这一切一切都因小时候的那根红头绳,那些难以忘记的穷日子。 姥姥终于给我买了,是用四个鸡蛋换的。 姥姥苦苦央求货郎,可人家不要鸡蛋:“大娘,我还得挑着担子走好几个村啊,这鸡蛋到家不都碎了吗?” 姥姥把生鸡蛋回家煮了再去央求人家,人家还是不要。“大娘,我这大男人哪能吃鸡蛋呢?不坐月子、不生病的吃了不白瞎了嘛!” 从村东头说到村西头,红头绳终于说回来了,不懂事的我臭美得满村飞。现在想起这些还想掉眼泪,我就是这么着在姥姥的娇惯下长到六岁回青岛上的学。 以后每年的暑假我都回姥姥家,认字的我想着法儿给姥姥挣钱了。掉在地上的小苹果我捡一篮子,逢赶集的时候就在村头卖给过路的人。一分钱四个,一篮子一上午就卖完了。 那年月,村里谁都不敢“走资本主义道路”,我这个城里来的小外甥是胆大妄为呀!我不管,一心只想让姥姥有钱花。等一大把“银子”交到姥姥手里,盐钱、灯油钱就都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