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说有一年冬天,胶东地区下了整整一冬的大雪,雪大得早上要几个人才能把门推开。那时候虽然没有天气预报,可南来北往的人都说,俺们那儿雪比你们这儿大。
有一天天将黑了,姥姥院子里来了一个要饭的老太太。她说在风雪中走了一天,想要口水喝。
姥姥把她叫进屋说:“暖和一会儿再走吧。”姥姥顺手拿起瓢在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姥姥说哪是一瓢水呀,半瓢子都是冰。姥姥顺手就把这瓢冰水倒进了大铁锅:“你稍等会儿,我加把火,喝口热水吧。”风箱拉着了,姥姥又顺手抓了把米放进锅里:“喝一肚子水还得走十几里路,撒泡尿就又没了,喝口米汤吧。”就这样,姥姥顺了几次手给要饭的老太太熬了一盆结结实实的粥。
老太太喝热了肚子,鼻尖上出了汗,解开了用草绳捆的棉袄。姥姥说,真可怜呀,里面啥也没穿,这走到家还不冻透了?姥姥又找出旧线衣给老太太穿上了。
临走,这要饭的老太太突然说:“你家是不是有个十七岁的大姑娘?”姥姥说,有啊,家里的老大,叫印子(我妈的小名),在完小上学还没回来哪。老太太指着东南方向说:“这个闺女你留不住,她的大福在那边,你让她往那边走吧。”
东南方向从地理上是指青岛那边。
姥姥说:“印子有个舅在青岛开买卖。”
要饭的老太太说:“那就去那儿吧。”
就这样,姥姥卖了当年的花生种子,给我妈印子做了身新棉袄棉裤,买上船票,向着东南方向她的大福之地青岛去了。
十七岁的印子很快在她舅的商店里学会了做会计,她在青岛边工作,边读书。二十三岁的时候在夜大认识了我父亲,生了我哥又生了我。
这个故事姥姥不知说了多少回了,我总问:“那老婆子到底是要饭的还是神仙呀?”姥姥每回都是那句话:“你觉得她是神仙她就是神仙,你觉得她是要饭的她就是要饭的。”
姥姥内心坚信她是神。
后来的事实证明印子去青岛太对了,她的东南之福改变了全家的命运。她不仅很快开始往家捎钱了,还把弟弟、妹妹都带出来了。她供他们上学、找工作。在姥姥看来,印子最大的福是生了我和哥哥。
我内心坚信老太太就是个要饭的。她不知怎么感谢,不过是顺嘴说出了一句送福的话,看着姥姥如此信服,又顺嘴说出一句指点方向的话而已。也是个善人,善人加善人,好事就来了。
姥姥说那天她是摆上饭桌让老婆子坐在炕上喝粥的。
“你记住孩子,多穷的人都有脸,能豁上脸要饭,那是肚子实在没法儿。给人吃点东西先要给人家个好脸,不信你试试?张嘴管人家要东西那嘴可沉了,抬都抬不动。张嘴给人家送东西可不一样,双唇一碰话就出来了。”
怪不得姥姥给比她穷的人吃的东西时,总是先说上一句:“我吃不了,你帮着我吃吧。”给人家东西也是说:“你要不嫌弃你就拿着吧。”
做人先想别人,这是姥姥的习惯。
姥姥常说:“东西不在多少,话有时候多一句少一句可得掂量掂量。没有人会为多点东西、少点东西记住一辈子,可有时一句话能把人一辈子撂倒,一句话也能把人一辈子抬起来。”
我这一生是姥姥无数句话把我高高地抬起,我在姥姥眼里永远是那个最好的孩子。这一辈子姥姥把我抬得好累、好辛苦呀,这些年总是姥姥那些语录引领着我,让我在苦难里追逐着光辉。这到底是对呀还是错?天下每杆秤都准吗?我也常常抱怨姥姥,干吗总让我那么“心”苦。
姥姥说:“没办法,这是你的命。”
“是使命吗?谁给我的使命?”
“老天哪!”
一个老天就把人盖住了。
在姥姥眼里,老天就是最大的官儿了。多大的功德都归老天,多大的罪过也是老天的惩罚。
“真有老天哪?”
姥姥还是那句话:“你信就有,不信就没有。老天和你自己是一个人。你想想,啥事不是你自己心里那个老天说了算?所以有多大的福多大的苦都是自己弄成的,谁也别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