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玉堂  前几天回老家，听同学说，田慧芬去世了!我吃了一惊，接连问了几遍，是真的吗?同学向我确认，是真的，她的家人来此安放她的骨灰的时候，我们几个同学都参加了。此后的几天里，我一直没回过神儿来，仍然觉得不是真的，前不久，我在写一篇有关眼镜的小文的时候，还想起她来着———

    1960年我上初中的时候，全班没有一个戴眼镜的；我上高中的三年间，班上也只有两个半近视。田慧芬就是两个戴眼镜中的一个，那半个近视，据说就是因为见她戴眼镜好看，才先是造了一段近视了的舆论，而后弄了一副眼镜戴上了。我想说的是，那时正是生活困难时期，普遍营养不良，哎，他就不近视，一个个面黄肌瘦，两眼却炯炯有神；而当下的孩子个个肥头大耳，却大都两眼无光，你说怪吧———我是在感叹与感慨当下的生存环境的时候想起她的。

    她是我高中的同班同学，可能比我大两岁，永远是一个大姐姐的形象。她少年老成，为人稳重，学习很好，威信很高，高二的时候就入党了。你从一个男同学见她戴眼镜好看，之后也弄了一副戴上了，就能想象到她个人的形象及魅力。

    第一个学年，她好像是班上的团支部书记。班上开展“一帮一，一对红”活动的时候，她是具体帮助我思想进步、争取加入团组织的那个“对子”。她教我写入团申请书，之后要求我经常向她汇报思想。你知道，高中时代正处于最敏感的年龄，大庭广众之下一男一女站在那里人五人六地谈心，我很不适应，也让我感觉不舒服：这个“一帮一”绝对有一方是先进的，另一方是被帮的落后分子；你这么隔三差五地被谈心，好像自己真犯了什么事儿似的。我将这个意思告诉给她，她说，你怎么会这么想?毛主席对我们的期望多么殷切呀!你很聪明，学习很好，但要克服骄傲自满情绪，广泛团结同学，特别要注意学习接班人标准的第三条，不但要团结和自己意见相同的人，而且要善于团结那些和自己意见不同的人，还要善于团结那些反对过自己并且已被实践证明是犯了错误的人。她表情严肃、态度认真，语气恳切，不由你不仔细听。那一会儿，你不认为她是你的同学，而是你的老师或大姐姐。

    打那，我便对接班人的五条标准记得特别牢，直到现在依然能够倒背如流，就与她有关。

    有一个学期，我和她的课桌紧挨着。一次晚自习，我向她抱怨，这个语文老师讲课不大行啊，跟嚼木渣子似的，翻来覆去地在那里重复，还净引导着咱们猜高考作文题，赶不上我们一中的语文老师好。估计从一中来的其他同学也这么议论过，她自己也有同感。我以为她又批评我骄傲自满来着，她却十分感兴趣地问我，你说的那个语文老师叫什么名字?我告诉了她。不想下学期开始的时候，那个语文老师竟然调来了，就教我们语文。

    “文革”开始之后，我才知道她父亲就是分管教育的副县长。而此前，我们一无所知。一个高中生，能有如此的胆识与智慧，并能一直守口如瓶、不动声色，真的是让我非常佩服。

    总之是在她的帮助下，我后来加入了团组织就是了。据说在研究发展我入团的会议上，她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力排众议，强调我根正苗红本质好，聪明好学热情高，说服了个别反对我入团的人，我对此深信不疑，并感念在心。

    ———往事越来越清晰，我高中毕业的时候，被保送到中央机要二局所属的一个机要学校，接到入学通知书的那天上午，班主任用自行车带着我去一直负责政审的县委组织部被谈话，离开教室的时候，我注意到班上正在紧张地准备高考的同学们那复杂而微妙的眼神和表情了。

    不想，在我回家起户口的三天里，形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大变化，全国所有的大中学校都停课闹革命了，“文革”开始了!一进校门，我一下子惊呆了，铺天盖地的大字报，从各个教室漫延到了校园通道的席棚上!我于惶恐不安中，匆匆瞥了几眼席棚上的大字报，竟有二十来张是对着我刘某人的，说我是资产阶级接班人，是黑帮重点培养的黑苗子!有几张还将我的名字倒着写。我一进教室，田慧芬使了个眼色将我叫到一边，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当前的形势，说是县委派来了工作组，已经扭转了群众斗群众的局面，让我放下包袱，积极投身到文化大革命中。这时县委组织部又要我去谈话，说那个机要学校已经来了通知，新生暂缓入学，具体入学日期，待“文革”告一段之后再另行通知。

    我很快就知道，田慧芬此时已经当了学校领导“文革”工作的筹委会主任了。我也感受到，她在尽力默默地保护我，并注意调动我的积极性，安排一些比较能发挥我的特长的活让我干，比方开会揭发老师问题的时候做记录了，毛主席最新指示发表，县上开大会的时候，给毛主席写致敬信了等等———我同样感念在心，永志不忘。

    随着“文革”的深入开展，田慧芬的父亲与其他县委领导同志一起被打倒了，田慧芬也被打成了保皇派。县上开批判大会，批斗走资派的时候，常常将她揪到台上陪斗。有天批判会之后，我悄悄地约她谈了一次心，我跟她说，有一句话叫人多无罪，若是只批斗你父亲自己，那是比较紧张，现在所有县上的领导统统都斗了，那就没必要害怕；再说，我总觉得走资派跟那些地富反坏还不是一回事儿，听上去也不是太难听!她苦笑一下说，谢谢你能这么理解，这是这些天来，我听到的最好听的话了，又说，让我上去陪斗，我一点也不害怕，就是听到下边有人递条子，说我仅是个学生，可以坐下来听的时候，我的眼泪止不住了。说到这里，她竟呜呜大哭起来，我在旁边也掉了眼泪。

    再过一年，看看“文革”没有告一段落的迹象，那个机要学校也入学无望，我遂报名参了军，凭着我的根正苗红及身体健康，当了一名国防科委的特种兵。之后，即与她慢慢失去了联系。

    多年之后，我回家休假的时候，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她的先生好像是陆军部队的一个参谋。她见我仍然没有对象，即将她本家的一个侄女介绍给了我。我的爱人管她叫姑，因为同学的关系，我也从没随着我爱人这么叫过她。

    我从部队转业的时候，她已经随军了。此后的情况，我所知甚少。只听说，她上了大学，当过老师和妇联方面的干部，之后在一个县级市的文物管理部门做党总支书记。

    我调省城工作之后，她来此开会，曾见过几次面。一次说起学生时代，我在表达了一番对她一直的感念与感激之后，对她说了如下的意思：你少年老成，成熟老练，好像不是我的同学，而是我的老师；也是因为这一点，我好像从没觉得你年轻过，没看到你活泼过或开心地大笑过，也想象不出你少女时代是什么样子!你对我帮助太多，批评也不少，既让我觉得始终欠你的，又让我心里很紧张，跟你在一起，总担心哪句话说得不合适，又会挨你的训!

    她即唉了一声，说是，想不到你对我是这种印象，话虽尖刻，但有道理，也许是与家庭教育以及性格和经历有关吧，我生活得太过政治化了是吗?

    听到田慧芬去世的消息，我心里真的是很难过。我告诉我爱人之后，她也不相信是真的，说她是没有半点坏心眼儿的人，对人对事永远那么真诚、执著!之后问我你不为她写点什么吗?我前前后后地想了几天，就觉得她是我所接触的人当中，最带有时代印记、最能代表老三届，也最能将思想意识性格化、生活过得政治化的人，对我个人而言，则是对我帮助最多，也最让我敬佩的人，让我?!

    逝者档案

    姓名：田慧芬

    终年：63岁

    籍贯：山东省泰安市

    生前身份：曲阜市文管会副主

    任、党委副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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