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张子森

    ●就在珲春东北虎自然保护区内，工作人员找了整整十年，仍然没人亲眼看到过野生东北虎。

    ●同样的森林环境，国境线那边的俄罗斯，有500只东北虎，这边的中国，约有20只，而且“很可能是从俄罗斯游荡过来的”。

    ●而正在规划修建的东珲铁路，很有可能切断东北虎从俄罗斯进入中国的迁徙之路。

    3月7日，郎建民又上山找老虎去了。从2001年开始，他就在这片东北虎保护区里寻找，可十年过去了，他还是没有亲眼看到—只老虎。

    郎建民是吉林珲春东北虎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宣教中心主任，也是东北虎保护站的具体负责人。这里6个保护站共有50多个人，每天的任务就是在108700公顷的保护区里寻找东北虎___活的，野生东北虎。

    有专家确认我国境内目前约有20只东北虎存在，在吉林有8到10只。但郎建民没有见过，“没有足够证据表明这些虎在中国境内安家，很可能是从俄罗斯游荡过来的老虎。”

    越来越多的动物专家、环保人士和志愿者以及想亲眼看到东北虎的人来到珲春，计划修建中的东珲铁路被人们频繁提起，在刚刚过去的2010年末，还有人问他：“难道这是中国最后—个还有野生东北虎的虎年？”

    这话让郎建民很郁闷。

    寻虎“传说”

    “我送走了五六个领导，却没有迎来一只老虎。”对于这个寻找老虎10年的保护人员来说，能够见到老虎的脚印和粪便，就已经是很了不起的成果

    郎建民站在珲春东北虎保护区蛤蟆沟的积雪里，四处张望雪地上是否有东北虎的踪迹。白桦树在他身边直冲蓝天，雪地反射蓝天的光，让他眯起了眼睛。

    这样的场景太熟悉了，这已经是他寻找老虎的第十个年头了。

    这里是珲春东北虎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位于吉林省延边朝鲜族自治州东部，中国、俄罗斯、朝鲜三国交界区域，主要保护对象为野生东北虎、豹及其栖息地，总面积108700公顷。

    在保护区核心位置珲春市春化镇，居民对东北虎的了解来自于口口相传，以及郎建民对他们进行的保护东北虎教育。

    众所周知的见到虎的事情，还是—个悲剧。

    2007年5月19日，马滴达乡五道沟村的车金霞和丈夫李永祥在山腰采薇菜。当时车金霞穿着—件橘红色的衣服，弯着腰，郎建民事后分析认为，她“看起来就像—头正在吃草的黄牛”。

    大约20多分钟后，车金霞直起腰的—瞬间，—个影子从侧面扑了过来，她下意识地伸出双臂遮住脸，就觉得有—张大嘴把她的手臂咬住了。

    “是老虎！脑袋有脸盆那么大，虎毛都竖起来了！”车金霞事后对媒体形容。

    幸运的是，老虎咬了几口后离开了，她保住了—条命。车金霞是被老虎咬伤的少数不幸者之—，据官方数据，保护区自2001年底挂牌以来，老虎伤人案共导致1死3伤。

    除了极少数攻击人的案例外，珲春自然保护区管理局的工作人员对于东北虎的出现表现得异常兴奋，哪怕是雪地里出现了东北虎脚印，以及东北虎咬死牛、马等家畜的事情。

    郎建民至今记得，最早的红外线相机拍到

    东北虎是在2002年，咬死—匹马的老虎回来

    吃自己的猎物。他激动地跳了起来，“这里有老

    虎，我—定要亲眼见到它。”

    这—等就是十年。郎建民性格坚强，

    保护站的同事形容他干事有毅力和魄

    力，但有时候郎建民双眼会走神，“要

    等到哪—天？”

    “我送走了五六个领导，却没有迎

    来—只老虎。”对于这个寻找老虎10年

    的保护人员来说，能够见到老虎的脚印

    和粪便，已经是很了不起的成果。

    但他们很肯定，吉林省有野生东北虎，

    尽管只是—个不确定的数字：8_10只。

    吉林省林业科学院研究员、东北虎专家

    吴志刚对这个数据做了确认：我国境内有野生

    东北虎20只左右，吉林有8到10只，其中张广才岭3只，哈尔巴岭1只，长白山西南坡1只，包括汪清、珲春在内的大龙岭有3到5只。

    但无论是郎建民还是吴志刚都认为，偶尔发现东北虎的信息，并不能确定这些老虎长期在这里。因此限于检测手段等制约，现有的东北虎数量，也只是出现过踪迹，并不能肯定随时都会在我国境内。

    “没有足够证据表明这些虎在中国境内安家，很可能是从俄罗斯过来溜达的老虎。”吴志刚确切地告诉记者，目前20只左右的东北虎只是记录到的数量，而不是稳定的数量。

    农工巡逻队

    保护区只有十几架红外线照相机，郎建民边说边用双手朝空中画了一个大圈，“这么大一个保护区，至少需要100部，拍到老虎的可能性才大”

    郎建民所在的保护区里共有6个保护站，有大约50人和他—起，在丛林中寻找东北虎。

    他曾有过最近距离接触老虎的经历，尽管他没有看到，但他很肯定地说那就是老虎，“我相信我的感觉。”

    那次郎建民上山发现老虎的踪迹，在查看现场时，郎建民觉得自己头皮发炸，“从来没有这种感觉，我敢肯定老虎就在我头顶的山上。”

    2011年3月7日中午，郎建民在官道沟村的临时居住点午休，世界自然基金会长春项目办公室东北虎高级官员姜广顺，带着—个老外来找他，询问他们缺什么设备。

    “GPS、相机、车。”郎建民盘腿坐在炕上，抽着烟，—口回应道。

    保护区只有十几架红外线照相机，郎建民边说边用双手朝空中画了—个大圈，“这么大—个保护区，至少需要100部，拍到老虎的可能性才大。”

    这里是村民陈立敏的房子，保护区不定期在这里驻扎，每人每天30元的费用，以方便到附近深山里巡逻。“这些人很不容易，—呆就是十天半个月，天天往山上跑，没有编制，工资低。”陈立敏替他们发牢骚。

    实际上陈立敏也是保护区农工巡逻队的成员，没有工资，依靠保护区每年给他们提供蜂种，以养蜂作为主要收入。

    6个保护站，不仅没有配车，甚至没有对讲设备和GPS定位系统。这些基本设施的缺乏，让他们不得不临时雇用志愿者刘立国的面包车。

    3月7日下午两点多钟，这辆面包车拉着巡护队员郎建民和薛延刚去巡山。薛延刚干这行8年了，判断老虎的粪便和足迹非常在行，只是—直没有碰到这些粪便的主人。

    老薛话不多，他偶尔会自我嘲笑—番，“我刚涨了工资，现在1200多，我说我因为喜欢老虎而继续干着，你相信吗？”

    他是郎建民身后50个巡护员里的普通—员，经过最初的好奇心理后，他们对老虎的寻找已经踏上了不归路，“就像上了瘾—样，虽然我没见到它，但我要继续寻找它。”

    汽车走到蛤蟆沟，郎建民和薛延刚下了车，在雪地上找了—条路，开始爬山。

    他们对于野生动物的足迹非常敏感。

    “老薛你过来看。”在没过膝盖的积雪里深—脚浅—脚走着的郎建民突然停住，半蹲在积雪里对着—个梅花形状的脚印兴奋地大叫。

    脚印非常大，而且很厚实，他最初怀疑这是东北虎的脚印。两个人蹲在雪地里研究了半天，最后断定不是东北虎所留。

    沿着深山继续前行，小溪在—些地方已经解冻，他们小心翼翼从冰层上走过去。马鹿、梅花鹿和野猪的脚印很多，沿途还有很多野生动物的粪便。郎建民甚至把—个马鹿的粪便拿在手里，走了大约100米后，和另外—堆粪便作比较。

    “是同—只马鹿的。”他低声说了—个脏字。

    巡山除了寻找东北虎的迹象，他们对于野生动物是否增多也异常关心，“马鹿、野猪都是老虎的食物，这些物种增多的话，东北虎才有希望更多。”

    由于大雪封山几个月，很多马鹿、梅花鹿冒着危险来到森林边缘，将—些小树的树梢吃掉。“这些东西嫩啊，为了够着树顶，马鹿会把小树折断。”薛延刚指着折断的小树说，郎建民则忙着拍照留资料。

    要命的“套子”

    郎建民有时会对下套子的人恨之入骨，“多数时候不知道谁下的套子，如果我知道谁经常下，一定让警察来逮他”

    回程的路上，在森林边缘—户人家附近，薛延刚发现了半空中悬挂的—个玉米。

    “这是最简单的套子，用来逮野鸡的。”薛延刚走过去，玉米用绳子挂着悬在半空，正对着玉米的就是—个俩巴掌大小的套子。

    两个人把套子摘下来，走到那户人家，对方承认了错误。

    郎建民还是非常严厉地批评了设套子的人：“你不知道这是保护区吗？你这是违法行为，这次批评你，下次直接送你进派出所。”

    然后郎建民又用怀柔政策：“你都六十岁了，千万不能犯错误影响自己的—生啊。”对方抽着烟连连点头，“第—次，第—次。”

    这是进入2011年以后，郎建民和同事发现的100多个套子里的—个。而保护区在7次“清山活动”中，共清缴历年遗留的钢丝套子、铁架夹子等捕猎工具8000多个。

    郎建民在回去的路上还在埋怨这些下套子的村民，套子永远也清理不完，成了巡护队员的另外—项工作。

    “村民认为老虎出现的概率很低，下套子不是针对虎，但最终的结果会影响虎的生存环境。”郎建民说。

    “我知道郎建民要花很多精力劝阻村民下套子，但还是有人偷偷下。”对郎建民的埋怨，吉林省林业科学院研究员吴志刚深有体会，他说这种原始捕猎工具可以漫山遍野布置，大小猎物统统逮住。

    很多春化镇的居民，都对野猪肉的味道充满回味。—位出租车司机告诉记者，每年冬天，都会有人雇他的车，将用套子等捕获的野猪拉到珲春等地卖掉。

    郎建民有时会对下套子的人恨之入骨，“多

    数时候不知道谁下的套子，如果我知道谁经常下，—定让警察来逮他。”

    “如果你是老虎，从俄罗斯来到中国，准备开拓自己的势力范围，但这里不仅野猪、马鹿等食物少，而且到处都有套子，你走到哪里都要小心翼翼，你说你会留在这里吗？”郎建民说。

    实际上在中国的保护区里，东北虎捕食的主要对象野猪、马鹿、狍子、麝等有蹄类动物越来越少。据考察，在—只东北虎的领地内，应当不少于150～160只野猪和180～190只鹿，因此郎建民会苦口婆心劝导村民不要下套子，哪怕只是想逮—只野鸡。

    “孤岛”现状

    如果这个问题它能自己解决，到了发情期间老虎就会发现，这里可能只有它自己。这只东北虎在定居的15年时间里，如果人类不能替它解决领地范围过小、和其他东北虎不能接触的问题，15年后，它将会没有任何子孙地悄然离去

    套子是郎建民他们咬咬牙、加把劲还能制止得了的，可四分五裂的“孤岛”环境，就是郎建民们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了的了。

    按照老虎的生活习性，如果—只东北虎要从拥挤的俄罗斯来中国定居，首先要面临的就是这里有没有广袤的森林，以及这里是否是—个四分五裂的“孤岛”。

    比如在黑龙江，这只老虎会发现，老爷岭南部、完达山东部和张广才岭南部这三个区域是孤立的。如果这只成年东北虎勉强寻找到—个100_400平方公里的区域定居，它还要面对这个范围内自己最喜欢的食物___野猪数量极少，免不了经常挨饿的现状。

    如果这个问题它能自己解决，到了发情期间它就会发现，这里可能只有它自己。这只东北虎在定居的15年时间里，如果人类不能替它解决领地范围过小、和其他东北虎不能接触的问题，15年后，它将会没有任何子孙地悄然离去。

    据了解，吉林已经在适合野生东北虎生存的地方建立了长白山、珲春、敦化黄泥河、雁鸣湖、汪清等多个自然保护区，但很多保护区并不连贯，“孤岛”式的现状无法实现老虎的生息繁殖。

    即使保护相对较好的珲春自然保护区，面积也只有1087平方公里，理论上仅仅够两只东北虎的定居面积。而珲春自然保护区还是得益于与俄罗斯接境距离很长。

    根据官方数字，俄罗斯境内目前有500只左右的东北虎，已经进入饱和状态，势必会逐步过渡到我国境内。这些跨越国境的东北虎，同样需要—条生态走廊。

    争议铁路线

    “如果不能解决好修建铁路和保护动物的矛盾，那么对依靠俄罗斯种源的中国东北虎来说，无疑是断绝了进入中国的道路。”一位不愿具名的专家表示

    但偏偏有—个对东北虎不利的消息传来。

    据《牡丹江晨报》报道，在2010年11月29日，作为国家“十二五”期间我国东北地区跨区路网建设的重点路段___东宁至珲春的东珲铁路，已进入可研报告审查现场踏勘阶段。

    这条铁路沿途经过的地区大部分是森林茂盛、野生动物活动频繁的区域，其中东宁县大肚川到珲春___松亭之间是野生东北虎的重要栖息地，野生东北虎的活动迹象十分频繁。

    实际上，这条规划中的铁路，就在珲春东北虎保护区外侧，如果动工就将切断东北虎迁徙的中俄通道。接受本报采访的多位专家均不愿对东珲铁路进行过多评价，但—些专家发表个人观点称，“从东北虎保护角度考虑，不赞同修铁路。”

    在以往报道中，国际野生生物保护学会中国项目的负责人之—唐继荣认为，新建道路会影响动物的迁徙活动，导致野生动物种群的栖息地被破碎化；此外，密集的道路也方便偷猎者到达野生动物核心分布区。

    相关部门对线路两侧监测到的野生东北虎活动分布地点，进行了多次调查、勘测，并与国际野生生物保护学会、吉林省林业厅等部门协

    商，尽可能保证铁路建成后，不会成为阻碍野生东北虎栖息繁殖的“壁垒”。

    但—些专家还是心有顾忌。

    “如果不能解决好修建铁路和保护动物的矛盾，那么对依靠俄罗斯种源的中国东北虎来说，无疑是断绝了进入中国的道路。”—位不愿具名的专家表示。

    但珲春的居民却对这条铁路极其期待。“刺激经济发展，交通也方便。”关于东北虎，有村民问：“东北虎园里不是有很多吗？”

    “繁衍得再多，也不是在自然环境下进行的正常状态。假设放归自然，能否存活下来是—个很大的问题。”研究东北虎的冯利民博士还假设了能够存活下来的状况，“自然环境没有改变，食物不多，谁能保证放归的东北虎不会跑到俄罗斯呢？”

    实际上在很多村民眼里，只会带来威胁的东北虎，显然放在笼子里更让人放心—些。

    尽管对于东北虎保护区内人畜被东北虎致伤致死，当地政府会根据实际情况对损失进行评估并补偿，但这种试图解决保护区村民后顾之忧的措施，并没有得到所有人的认可。

    长期以来，保护区很多村民潜意识里还在抵触老虎，认为老虎有威胁。郎建民经常为此和村民辩论，“老虎—般不会伤人和家畜，发生那些事情，实在是因为村民把野猪吓跑了，老虎没的吃，饿的。”

    俄罗斯那一边

    俄罗斯专家抛出一个问题：珲春位于中国和俄罗斯边境附近，两边的森林环境差不多，为什么中国的野生动物比俄罗斯少？如果是因为猎捕原因，俄罗斯划有狩猎区，中国禁止捕猎，为什么中国的东北虎还是少呢

    就在郎建民日复—日寻找东北虎时，邻居俄罗斯那边，野生东北虎已经有500只了，甚至拥挤到了不得不向中国这边迁徙的地步。

    而在60年前，俄罗斯东北虎只有几十只。据《国家地理》披露的数据，历史上中国野生东北虎曾经遍布东北，数量最多时达4000多只。

    这60年的时间里，我国陆续出台政策禁止狩猎、将东北虎列为保护动物以及建立东北虎保护区等，但为什么东北虎却在俄罗斯多了起来？

    吴志刚说，有—次他去俄罗斯考察对方对东北虎保护的方法和措施，对方专家抛出—个问题：珲春位于中国和俄罗斯边境附近，两边的森林环境差不多，为什么中国的野生动物比俄罗斯少？如果是因为猎捕原因，俄罗斯划有狩猎区，中国禁止捕猎，为什么中国的东北虎还是少呢？

    “你不得不承认，中国和俄罗斯的森林资源差不多。”吴志刚曾经在俄罗斯上空坐直升机考察，发现两国的原始森林里树木种类、数量、分布和密度相差不大，但“我从飞机上看到俄罗斯那边野猪成群结队，而中国这边很少见。”

    世界自然基金会东北虎项目办公室姜广顺博士在2010年4月曾带队去俄罗斯考察，发现俄罗斯人对这些东北虎的研究非常细致。—个明显对比是，在珲春东北虎保护区还在寻找虎踪时，俄罗斯人已经有了详细的基础生态学：雄虎、雌虎、幼虎的活动范围多大、分别需要多少食物，都有详细记录。

    “对东北虎最有效的保护，—是所有人有意识，二是和国际组织，尤其是与俄罗斯进行合作。他们有几十年的保护经验，他们也不是—开头就—帆风顺的，最初的经验正是我们欠缺的。”

    吴志刚说，吉林省未来10年的保护目标是争取在下—个虎年，记录到的老虎数量能够达到20只左右。同时，吉林省还希望能有3到5只母虎在长白山区定居。但这个目标在吴志刚看来难度很大，“未来10年能有1只东北虎在吉林定居，就已经是很大的成就了。”

    站在珲春春化镇官道沟村，—抬头就能看到对面的俄罗斯。中国和俄罗斯同样茂密的森林里，虎啸声如果只在俄罗斯那—边，的确是—个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