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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的,第四件旗袍
  • 2011年03月30日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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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爱  古朴青石板的缝隙透着青苔和嫩草,青瓦白墙上剥落的漆斑浸满沧桑。门上褪色楹联残留着喜悦,小河上石桥旁却飘荡着哀伤。这就是上海乌鲁木齐北路的一七九号弄堂。在这条一七九号弄堂,许多年前,曾经住过一位叫乔的女子,一位喜欢穿旗袍的妓女。她的一生,有四件旗袍。

    [壹]

    有时候我是充满幻觉的悲观主义者,活在灵魂之上,躲在幽暗一角像个淡漠观众,冷眼侧看着生活的舞台。身边与眼前,过去与未来,生活像是幕话剧,我们的角色是观众又是演员。许多年来,这幕话剧翻来覆去其实只上演着一个剧本,所有变幻不过是时光流转与空间的挪移。当世间所有悲欢尘埃落定,帷幕落下的一刻,那抹叹息着的转身又何其相似。

    我不知道这算一个故事,还是算一段陈年的氤氲往事,但乔的日记纠结了我一整个夏天。我习惯了黑夜中的自我,时常窝在酷热寓所的黑暗中吸烟,便浮想起当年张爱玲的沉香屑,那丝丝袅袅的第一炉香曾经是在一个什么样的夜里融入空气,升起飘散,然后消失。一切好像从不曾出现,就像乔的日记注定会被时光掩埋。

    [贰]

    某一年,我只身来到上海,在一家小报找到工作。这座巨大的城市在我眼中有它别样的孤独,或许因为自己本身就孤独。我的生活很简单,采编,穿梭,摄影,用镜头捕捉时光。回到寓所,吃饭,睡觉。做梦的时间也泡在文字堆。

    一本大约民国时期的日记,在那个夏天突兀地闯入了我的生活。是在老城隍庙地摊上淘来的,日记的封面有些残破,受过潮气,有轻微的腐坏味道,布满星点的霉斑铜绿,后面几页已经遗失掉。这不是一本完整的日记,没有头没有尾,就如同曾用心保留过的某些记忆,绚丽章节慢慢会被时间打磨至散落与残破不全。有些答案是注定要掩埋在时光河中,真相很多时候注定要滋长在幽凉的永夜。

    乔的日记里是一些生活琐碎和情路历程。有一点引起了我极大的好奇,乔的笔下提及自己有四件旗袍,而我只在日记里找到了其中细述过的三件,一直没有第四件的踪迹,或者和那遗失的几页有关。我却在这个浓烈夏天像走入迷宫的孩子,无措又蠢蠢欲动地执著。我是被乔的故事纠结至剧烈的灼痛,看不到隔世的乔,但我可以听到乔的心跳。翻开乔的日记就像拉开了时间那华丽的帷幕。

    [叁]

    上海的夜很长,很长的夜里,有条叫做一七九号的弄堂。

    乔在阁楼,窗外无风无月。这个夏天有些燥热,乔提笔零乱地写着自己的心绪。弄堂的街口有抹摇来晃去的灯,暗黄的光下,卖香烟的小女孩还没有回家,扎着小辫的她在轻轻地左右巴望着偶尔的路人。黄包车夫坐在车架默默歇脚,他在等乔。几片早衰的树叶蝴蝶般滑落。

    乔俯望弄堂口,那灯摇来晃去,那光游离不定。床上的男人起了睡的鼾声,这个曾经爱着她的男人,一个用她的钱过活又叫嚣钱脏的男人;一个骂完婊子又把她扔在床上狠狠做爱的男人;一个乔曾经卑怜到只求他不要离开就可以的男人。他说要陪她最后一夜,明天就要走。

    乔是妓女,是这条弄堂口最漂亮的妓女。他用乔的钱,蹂躏乔的身体。乔不怪他,乔可以隐忍一切。十多年前他们曾经爱过。那时候乔不是妓女。

    乔打开衣柜,开始穿衣服。乔有高挑细瘦的背、纤长浑圆的腿、坚挺的胸、柔软的腰肢,有瘦的脖颈、突兀的锁骨。她是生来就适合穿旗袍的女子。不是所有女人的爱情都和旗袍有关,也不是所有女人都可以穿旗袍,而乔的爱情和旗袍有关。乔是能把旗袍穿出味道的女子。

    衣柜里面有乔的四件旗袍,乔伸出的手在时光中有短暂的犹疑。乔摘下了那件白色的旗袍,另外三件安闲垂落在夜色里,在衣架上的它们有些寂寥的忧郁,它们静默地等待着时光淹没。

    乔的命运和旗袍密不可分,乔的日记也到处布满旗袍的影子。在乔的日记里出现最多的是三件旗袍,在每一件旗袍背后都有一段故事,每个故事后面都隐藏着某些男人。

    那件配盘扣的旗袍是一件最纯粹的旗袍,有最保守的脖子和最开放的腿,最平淡无奇的底下有最大胆的挑逗。乔生意不好时也会和卖香烟的小女孩站在街口,涂很艳的口红,吸低劣香烟,在浓郁香水气味的夜里浮漾虚假的笑。乔是曾经丑陋的生存。另一件旗袍是粉底真丝料子,缀细碎淡雅小花,华贵却不失含蓄,妩媚又不失典雅。乔穿这件的时候,一般是去一些体面的地方会一些体面一点的男人。乔会有很好的收入,尽管这些体面的男人上了床之后就不那么体面了,乔是不介意这些了,那时乔在陌生的床上已经遗忘了自己。

    乔最钟爱的是一袭素净白色旗袍,素得像一幅白描。最普通的料子,最粗糙的手工,这件旗袍也是乔最久远的一件,白底的料子已有些许泛黄,它源于乔已经有些模糊了的爱情,源于这个躺在床上沉睡的男人。

    十多年前他送给乔的时候。他是他,乔是乔。他还是乔的爱情,乔也是他的唯一。乔第一次给他的时候就是穿这件旗袍。他很性急,很性急地要乔,他笨拙地吻乔的嘴唇,衣服都没有给乔褪下,有些粗鲁地进入乔的身体,处子鲜血在乔的白色旗袍上晕开了一朵花的形状。在乔疼痛的幸福中,乔相信了他的誓言,相信了身上的这个男人。可他终还是没有娶乔。相信是相信,誓言是誓言,男人是男人,这些本就是不相干的事。    

    窗外。旧上海的夜。那么长。

    [肆]

    一七九号弄堂的街口。卖香烟的小女孩已经不见了踪影,黄包车夫还在寂寥地等待。他吧嗒吧嗒抽起旱烟,沉默地吸吮,许是在盘算着乔今夜的路线和自己的收入,乔又会去哪一家公馆,又会见什么样的男人。他在今夜要失望了,他好像听到楼上有什么细碎动静,抬头一瞥,弄堂口的上方是片广袤黑夜。一抹白色身影在夜色中翩然跃下,像极展翅起舞的蝶,黄包车夫脸上浮突着雕刻般的皱纹,惊恐微张的嘴凝滞在那个午夜。

    乔死了。午夜弄堂街口的青石板上,乔的身体蜷缩似一朵白莲。那件白色旗袍慢慢地被自己的鲜血丝丝渗透,渐渐浸润了一团模糊又刺目的红。

    生死是可以勘破的。乔日记最后几页里,没有任何情绪的剧烈起伏,乔的笔迹很平缓又透露着肃静决绝。我不知道当一位女人安静面对死亡,会做些什么。乔细心整理完了自己身边所有的一切,清洗了所有衣物,那盆鲜翠欲滴的蝴蝶兰已初绽蓓蕾,乔在日记中还提及曾经细细给它浇过一遍水,送给了隔壁一位上海老太,老太问她去哪儿,乔笑着说要出趟远门,乔说这蝴蝶兰不能暴晒在阳光下,它喜欢阴凉些的地儿。 

    那日记中曾经出现过第四件旗袍,在乔的日记中昙花一现似的出现过。乔在死前曾为自己做了一件新旗袍,乔的原意是要穿着这件新旗袍永远离开,而在乔最后的上海一夜,却是穿着那件十年前的白色旗袍。第四件旗袍在乔的日记中永远地消失,却给我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疑问。她还是选择了十年前那件白色旗袍,那是她唯一有过的爱情,难道乔至死还爱着他吗?

    [伍]

    我去寻找过那条一七九号弄堂,这条弄堂周遭已经被高耸的楼群淹没。我依着日记按图索骥流连过多次,一切景况无太多变化。在许多年以前,有一位叫乔的女子,一位漂亮的妓女,穿着白色旗袍在这条一七九号弄堂的阁楼跃下,死于某一年夏末。

    许是被乔的日记缠绕太久,曾有一段时间我患上了轻度抑郁。我宁愿这只是一种幻觉,色情文人编撰的香艳故事,然后在流水线下诞生出来一场悲凉的幻觉盛宴。可这不是,这是乔的手迹,是一位女子多年前的血泪心声,字字如鲜沥血色般触痛眼睛。

    [陆]

    日记中提及的那幢老式阁楼是清末建筑,灰质的青砖墙面上有白灰涂着大大的一个拆字,楼上的窗扉尘封紧闭。乔当年是在这里住过,那窗内当年会有什么?留声机,老藤椅,老式的电话,落地的座钟,乔的衣柜?另外三件旗袍它们还在吗?它们还在静候着乔吗?冥想像旋入巨大的时光涡流,我禁不住有些眩晕,恍惚间,乔来了,穿着一袭白色旗袍款款走出了幽暗的光线。乔看到了我,我也看到了乔。

    乔用老式火柴点燃了一根细长香烟,熟练吞吐着烟气。乔的爱情很简单,乔和他是初恋,他们深爱,爱情遭到家庭反对,他放弃了乔,后来和别人成亲。还是少女的乔就已怀上他的孩子,乔流了产被赶出家门,流落到上海。最初没有想过出卖身体,是去做了舞女。乔曾经发誓此生不会再让男人碰她的身体,乔的天真在那个乱世无法独善其身。乔后来被一个地痞强奸,乔怀揣着爱情被彻底撕碎,开始酗酒,从此遗忘爱情。

    也就在那个时候,乔开始做了她的第一件配盘扣的旗袍,有最开放的腿与最保守的脖子。乔淡淡说,我对许多男人的开场白只有一句话,你可以进入我的身体,但你不能吻我的嘴,也许我还是忘不了那个男人吧,总想为他再去保留一点什么。我又做了第二件粉底真丝的旗袍,我接过各种男人,码头的苦力,穿便衣的警察,黑帮的混混,歌场老板,政府官员。旗袍的故事就这么开始,在这一百七十九号弄堂,一开始就十年。

    乔说我一直收藏着那件白色旗袍,我只在深夜穿给自己看,穿给镜中的自己。我想这是乔残存纯洁的系念,这旗袍上有她处子的血,与爱有关。这是那个男人在他们还爱着的时候,送给她的唯一礼物。乔说十年后他也来到了上海,他已无家可归。尽管一切都已物是人非,我还是接纳了这个男人。乔说他的家在战乱年代破碎,孩子得病死了,他这十年过得也不好。最初他是说爱我,说不介意我做过妓女,说我的沦落他有责任。他说的时候也真掉了几滴眼泪,那一瞬间我相信他还是有一些真心。那时候我也真的想和他重新开始,我渴望一分安定的幸福,也不想再过出卖肉体的生活。这些年有了些积蓄,也倦了。我和他又睡在一张床上,也为他花了不少钱,我太想挽回我们曾经缺失过的十年。可我错了,后来他说他考虑了太久,还是无法再面对此时的我,他说他爱上了别人,他是不会娶一个妓女的,他决定要永远离开。我曾经在他跟别人结婚以后伤透过心,可直到听他说出这些话以后,我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伤心。一切都碎到底了,时间摧残了一切。

    我很想问乔,很想问第四件旗袍究竟是一件什么样的旗袍,为什么乔在生命结束的那一刻,没有选择自己的新衣?正犹疑着是否张口,身边突然疾驶过来一辆汽车,白炽炫目的光瞬间射痛了我干涩的眼。那辆车飞快驶过,黑夜中的一切惊悸过后又安寂了下来,乔忽然不见了。就在以为这些是我的轻度幻觉时,我又惊愕地看到一个影子,在一七九号弄堂街口远处拐角,有一抹身影,一抹红色旗袍的背影款款远去,逐渐消失在夜色迷离中。那身影如此熟悉,那旗袍是如此刺目的猩红,那淡淡的胭脂味道又依稀飘来。那是乔,是乔穿了一身鲜红旗袍。红色,旗袍,第四件。我摘下了眼镜用力揉按着眼睛,乔日记中终不肯细述的秘密,竟然是一件鲜红的旗袍。

    [柒]

    乔最后的上海一夜,终还是放弃她对这个男人坚持的幻觉。她爱的已经不再是这么一个男人,也许只是自己爱情的本身。

    我停顿在一百七十九号弄堂的街口,我想我明白了乔的悲哀,十年前相信这个男人,他还是他,乔还是乔。十年后还是相信这个男人,可他已不是他,乔也不再是乔,更别说爱情。妓女的悲哀莫过于爱上爱情,又独自坚持爱情的幻觉。乔在死前的日子里必定深恶痛绝地恨过他,恨到极致不惜用死来解脱束缚的灵魂,所以去做了第四件鲜红的旗袍,曾经是想到阴间变成厉鬼也不放过这个男人。但乔的最后一夜始终没有穿过那件旗袍,甚至这种恶毒的诅咒从未在日记中流露。生死爱恨,已经都不重要了。

    离开时,我把乔的日记点燃,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弄堂也要拆了,乔和她的日记也终会被时光淹没。灼热火光渐渐升腾起来,逼仄着我的脸庞。凝视着陪伴了我一整个夏天的日记,郁结了一整个夏天的心思开始变得清明起来。我想在乔跃入无尽的暗夜时,乔的心中是不会有恨的,乔原谅了一切。那个夜里,那如一朵白莲的身影蕴含着繁华落尽的美,乔,旗袍,爱情,奔向了无边的永夜,终会在另一个幽暗时空再度升起,绽放成妩媚烟火。我正在默默想,不经意间有位女子声音传来,像在对我召唤。

    先生,下雨了,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吗?幽暗弄堂深处飘来淡淡胭脂香气,那声音柔媚,一个美丽身影在夜里暧昧地轻轻摇曳着。在这条深远的一七九号弄堂,我觅声望去。

    后记:民国十一年,上海某弄堂有一位妓女跳楼自杀,警方调查她房间的时候,发现了一本日记,发现在她死的前一天她写着:七月六日,星期六,为什么为什么要叛我,你为什么,你为什么,你为什么爱上了别的女人,你……

    ◆点评

    《乔的,第四件旗袍》小说叙述节奏舒缓有致,结构均衡,语言富有质感,在流光溢彩的文字间呈现出作者对时光、生命、爱情的无比忧伤之情,具有浓郁的抒情气质。发黄的日记、暗淡的夜晚、丝质的旗袍、暧昧的身份、炽热的情感、宿命的悲剧,构成了一曲让人荡气回肠、哀婉忧伤的生命之歌。尽管结尾有些画蛇添足,但我依然认为这是一篇极为优秀的小说。

    点评人:张丽军,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中国现当代文学国家重点学科、“泰山学者”团队成员、博士后,中国首届网络文学大奖赛初评委。

    实习生张龙伟对本版稿件推选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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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的,第四件旗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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