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2月,复旦大学青年教师于娟被确诊为乳腺癌四期骨转移。于娟决定完整写下这段生命中最黑暗最苦痛的日子,她想用自己的《癌症日记》告诉所有人,“那些不能杀死你的,最终都会让你更强大”。3月15日《癌症日记》正式加入“中国首届网络文学大奖赛”,被誉为最感人篇章。
钟善人是个保养很好六十开外的男人,慈眉善目,颈有观音腕有佛珠,大背头,发际很高,有秃顶之势。恰逢国庆,李忽悠回常州去吃外甥的喜酒,钟善人代他熬药煎芋艿。
钟善人是个学佛的人,我们很喜欢他,毕竟我们不再吃发黄的芋艿、不新鲜的葡萄。他还带着我妈和刘妈妈择时上香凌晨四点起来爬山路去拜菩萨,真正的好心善意人。现在回想起来,我宁可相信他不知情,宁可相信他也是被骗的,宁可相信他从没有骗人诳语。
我也宁可相信陈病友没有骗我们。毕竟她是我曾经的病友。我和刘姐姐都在渡一条河,寒冷刺骨,水流湍急,她是蹚过这条河的前人,我们在几近没顶的刺骨河水里恳请已经在河对岸的她伸手拉一把,哪怕不拉,给指引条明路也是好的。我不想、不敢、不肯把她想成搜刮完河水里挣扎的我们身上最后的东西,然后一掌按住我们的头,把我们打入河底水底。她不是这样的人,这个世间,不能、不会、不应该有这样的人心。
我也宁可相信杨神医,相信他的确有着三十多年专研的秘方,相信他的中药,犹如能让我在最初几天不再疼痛的止痛妙方一样,可以治愈我的癌症。他也是个面容慈祥的人,我宁可相信他对癌症良方的秘而不宣却如他所说是迫不得已,因为关系几千万个治疗癌症为生的医疗工作者的饭碗。
虽然我最终知道了那是个骗局,但是我内心深处,更多希望他们始终怀着善愿帮我们治病,只是偶尔失手才不能达到最终所愿。无非,这个偶尔失手的概率太高,我知道的接受治疗的人,五人死四,和我一起朝夕接受治疗的人,三人死二。现在写这个文字的人,是仅存的那一个一。
时间一点点熬过去,中国文字真是博大精深,“熬”这个字再确切不过。因为那段日子不堪回首,恕我不能回头看,更没有能力写成文字。
熬过了第一个月,杨神医认为我们病情特殊,仍不许开禁吃葡萄和芋艿之外的东西。刘姐姐开始吐血,慢慢不能下楼,我还好,开始仍能满院子追满院子撵鸭子的土豆。然而土豆一走,我全线坍塌卧床不起。我也开始咳嗽吐白泡泡。我们相信了这是神奇中药的特殊反应,撑过去就好了,我们都没有意识到,我们已经越来越接近死亡。
就在这时,杨神医、陈病友和李忽悠的治疗队伍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因为我们马上要交第二期的治疗费了。陈病友开始告诉刘妈妈,杨神医的方子我都偷学下来了,当年我治病的时候除了他的药我吃很多东西的,所以未必可信,你们不如找我看病更好。钟善人开始给我们账号让我们汇钱给他或者陈病友。
无论向谁交钱,无巧不成书,病了多半年我们当时的确已经弹尽粮绝,光头向志军大哥借了钱,但是银行卡丢了在补办,我妈妈下山去山东凑钱,刘妈妈也回常州拿钱。两位妈妈互通电话,刘妈妈说咱别忙交钱了,杨神医说如果不在山上治病,他只收1.5万一个月。
不知道是否这个原因,还是已经身体实在支撑不下去,刘姐姐下山回常州。我也想下山,但是志军大哥外出办事,没有他的车,我这副病骨头下不了山。
光头赶着上好交大的课,星夜赶往常州和杨神医碰面,因为他觉得我这样日夜吐白沫肠胃绞痛不是个事儿,问来问去没有眉目,只有先上山。等他到的时候,我已经不行了。
原本我就不能吃其他东西,到后来,我根本喝水都在往外吐。我已经不能做任何的活动。平躺脉搏125左右,动一动,脉搏150。这个数字是平时跑完800米气喘吁吁的心跳,但是我维持这样的心跳,日以继夜两个多月,人肉做的心脏就是个机器马达,这个数字也是惊人的。其次,我不能喘息,正常人喘气,一分钟19下,我一分钟39下,还觉得没有氧气。呼吸方面,我就是一条在岸上的鱼。力气,就不去说了,我当时只能慢慢移动,爬下床,坐在痰盂上大小便。这不是问题,问题是我没有力气擦屁股。光头帮我擦完屁股,抱托着让我上半个身子趴在床上,然后提裤子。然后,再抱托着,让我回到床上,他随时要问我心脏是否难受,喘气能不能喘得过来。
他那时,最多的一句话是“我现在就求老天让你活着,求求老天让你活着让我这样擦五十年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