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片 本报记者 龚海 杜洪雷

    有些故事总是习惯缺少结尾，但这并不是因为它不重要，只是被规避了。

    时隔一年，我们有必要再次来到王家岭。

    发生“3·28”透水事故的王家岭碟子沟在最后一刻以撒满石灰粉的惨白景象匆匆收场，并迅速淡出了人们的视野。115人获救，38人遇难，多数人对那场耗费巨大的矿难救援行动依稀还有记忆。

    见惯了彼时救援过程的人声鼎沸，重访此地，顿然觉得场面冷清得有些吓人，而正值清明，天色也有些阴沉，谷底凉风飕飕，出事井口外显眼地落着大红的炮花。

    矿区的地上项目还在建，王家岭煤矿的复工是肯定的，只是还没有具体的时间表，而那些在井下苦苦挨过来的矿工，还有人正苦苦挣扎于自己眼里的正当诉求。

    “都过去一年了，再说没有意思”

    王建民的新家正对着王家岭煤矿，但他不再是矿上的工人，也不再是这个家的主人。

    2010年3月28日上午，27队的王建民就在井下，大水从27队的支巷口奔涌而出，巷道瞬间就没有了任何缝隙，让王建民和他的工友们失去了任何逃生的机会。

    “都过去一年了，再说没有意思。”王建民的妻子不愿再提及当时的情景，她可能到现在也不完全明白当时井下都发生了什么。记者的到访，让她很快就被自己的思绪牵引得潸然泪下。“他才44岁，在王家岭只干了一个多月，一天也没歇过，就出事了。

    出事后，没有人过问过我们家，尸体还是我们自己拉回来的。”王建民就埋在附近的黄土塬上，而家里面聊可欣慰的是，大儿子在今年3月21日结了婚，懂事的儿媳妇答应陪着婆婆在家度过3月底4月初这段特殊的日子，然后再出去工作。

    悲伤的气氛一触即发，似乎并没有因为喜事而被冲淡。走出这个装点喜庆的农村小院，可以清楚地看到对面山谷中王家岭煤矿的一举一动。就是因为离家很近，不曾干过煤矿工作的王建民才选择到这个国有大型煤矿上班，而在工资往一线下井工人倾斜的矿工薪酬体系中，唯有下井干掘

    进，才能供养家里三个孩子念书。

    正好赶上清明，几天前，矿上在出事的井口为38名遇难矿工敬献香烟、焚烧纸钱。作为王家岭项目的甲方，华晋焦煤公司特意举行了“3·28”安全事故教育活动，包括山西焦煤和子公司以及施工单位的各个项目负责人，都来到这里向遇难的矿工们默哀，并就汲取经验教训、防范事故发生做了交流，让冷清的矿区难得闹腾了一天。

    在透水事故发生后，原打算2010年10月份正式投产的计划一再被推延，从去年10月份开始，中煤五建31处负责西家沟项目的工人们被派到了王家岭，对矿区进行清理和维护，为复工做准备。

    井下的事故现场已被封闭，引发透水事故的老空水早已排完，剩下日常的排水工作还在有序进行，数量不多的工人每天下井去养护设备，保证它们正常运转。地上的基建项目也已初具规模，风机厂、电厂等厂房的兴建都预示着复工将不再遥遥无期。

    有当地村民打听到，不远处同属中煤的西家沟项目部早前招了一次工，他们猜想这很可能也是为王家岭的复工准备人手，就纷纷赶去报名，但相比王家岭煤矿出事前，现在要在国营矿上谋得一份工作已经变得越来越难。

    “一般都要煤校出来的学生，还得是年轻体力好的。”有村民说，纵然王家岭矿难的阴影还未散去，挖煤对许多当地人来讲，依然是很好的谋生选择。

    王建民的大儿子年后就去了矿上。大专毕业后，在北京做了短短几个月的“北漂”，他还是决定回家，最后辗转到乡宁当地的煤矿找了份差事。只是这次家人坚决反对他下井，仗着有些文化他做了矿上的普通文员。

    “那就继续在矿上干吧”

    即便是那些经历了九死一生的获救的矿工，有人仍然愿意再到矿上工作，只要不下井。

    在休息了一年后，45岁的获救矿工任喜中面庞红润了许多，终日不见阳光的井下工作曾让他一直脸色苍白。他刚刚又去县里的医院做了检查，现在的身体状况已经大不如前，透水事故中8天9夜的饥饿彻底损伤了他的胃，稍微不慎就会消化不良，而井下冷水

    的长时间浸泡让他的双腿也留下了后遗症，出现了疑似风湿的征兆。

    任喜中说，多位获救矿工后来都发现自己不时腰疼、腿疼，为此，他们联合起来专程跑到位于邯郸的中煤一建63处，要求对自己的身体进行复查，复查原本是中煤集团在他们出院时就承诺过的。

    任喜中以为玉树地震是个节点，在那之前，铺天盖地的矿难救援报道把他们视为平民英雄，受到全国人民的关注，但在玉树地震发生后，人们的注意力就转移到抗震救灾上去了。

    2010年4月14日，王家岭矿难的井下救援工作早已结束，救援指挥部也撤了，当地已恢复了平静，住在河津市铝厂医院的任喜中和其他获救矿工出院了，显得很低调。

    出院后，任喜中领到了3.3万元补贴。这部分钱包括6个月的工资，每月工资约2500元，所接受的1万元的捐款，以及一笔营养费。那些事故中的罹难者，按照任喜中的说法，根据家庭的不同情况，其家属大多得到了60万元以上的赔偿款。

    3.3万元真的不多，任喜中用它来翻修了家里的平房，准备给儿子结婚，最后所剩无几。

    2010年7月，任喜中被中煤集团安排去西安市西京医院做了身体检查。他说他没有见到那份体检报告，医院方面只是说如果检查出了问题的话再跟他们联系。至今也没有等到医院的电话，但他觉得去年那场矿难对自己的身体肯定是有极大的损伤的，比如自己的消化不良。

    不过这对他来说都不是天大的问题，毕竟他还得庆幸自己捡回了这条命，而如何重新去生活和工作，是他在休息了半年后开始关心的。

    有了这次噩梦般的矿难经历，任喜中和工友决定“再也不敢下坑了”，但没有其它的合适的工作。“我们这儿的地不行，种地都不保收。”这么多年来，任喜中都是在矿山干活，先是在当地的小煤窑，后来小煤窑全部被关停，他便来到王家岭煤矿，似乎只有矿山的工作他最熟悉不过。

    “那就继续在矿上干吧。”他和乡宁县其他16位同样在透水事故中获救的矿工如此合计，只是别再干下井的活儿就好了。

    但任喜中很快发现，以他的年龄要在矿上找一份工作并非易事，更别提既不下井且

    又轻松的工作了。“现在都是国有矿，机械化程度高，很多工人都是从外地带来的，我们想进去的话很难，甚至要花些钱打点好各种关系才行，他们肯定更喜欢招年轻的工人。”任喜中就认识一个村里人，最近花了5000块钱才到一矿上干上了杂活。

    “万一三年之后身体不行了，说不定就把你辞退了”

    自己去找工作无望，但乡亲们给任喜中带来了“绝好”的消息。

    乡亲们告诉任喜中，在王家岭矿难救援现场，有领导在获悉115名矿工获救后，对着电视镜头表示，要妥善安排这些被救矿工以后的工作，并把他们都转为正式工。国有煤矿的“正式工”头衔当地人此前哪敢奢望，乡亲们一度祝贺任喜中这是因祸得福，值了！

    任喜中喜不自胜，但除了乡亲，并没有任何部门当面向他提及过转为正式工的事情，

    他将信将疑。而住院接受治疗的那段日子，他们不被允许收看矿难救援的电视直播，只能看些综艺和体育节目，对上述领导的说法也就毫不知情了。

    任喜中后来试图寻找这一说法的出处，但没有找到。不过，他断定这绝非空穴来风，于是积极地与中煤方面接触，想办法解决自己的工作。

    “那么大的中煤集团，解决115个矿工的工作还不跟玩儿似的。”任喜中颇为乐观。

    中煤一建10处开始着手安排获救矿工的工作，但任喜中很快就意识到，他们似乎没有诚意为自己解决正式工待遇，不少获救矿工被安排到了中煤一建10处在山西柳林县、兴县等地的流动单位，那种工作在任喜中看来是不稳定不可靠的。而且中煤一建10处提出先签订聘用合同，合同期限一般是三年，并且给缴纳养老保险，但任喜中认为此举无疑还是要把他们当做合同工来用，尽管这已经比那些临时工好多了，但考虑现在年龄大了，“万一三年之后身体不行了，说不定就把你辞退了。”

    多次与中煤方面的接触让任喜中不再乐观，他开始降低自己的预期，只要是井上能干得动的活儿他都愿意。

    中煤一建10处后来开始分配获救矿工的就业名额，有一个乡宁的矿工就被分配到朔州的矿上干地面杂活，一天能拿120元，虽然这个待遇比之下井工人还有不小差距，但已经足以让任喜中等16个乡宁矿工羡慕异常了。

    很快，2010年8月份，任喜中被分配去位于内蒙古的一个煤矿工作，那里冬季寒冷难耐，考虑再三任喜中没敢答应。而在得知有一个被分配去朔州的矿工不愿意再去上班后，任喜中大喜过望，买上车票直奔朔州欲顶替他的工作。

    干了几天井上杂活后，矿上告诉任喜中，他的分配名额并不在这里，这个工作没法继续干下去，他只好无奈地回家等待下一个分配机会。

    前不久，任喜中重新被分配到中煤集团在陕西子长县的禾草沟项目部，工作内容可能是打石巷。任喜中还是决定放弃这个机会，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根本吃不消如此重体力的劳动，之前就有几个获救矿工被分配到山西兴县的煤矿上打石巷，工作强度很大，干了没两天就都跑回来了。

    31岁的乡宁县枣岭乡村民董选辉就是在兴县那儿的煤矿没熬住回来的。这个单薄瘦削的年轻人看上去远比实际年龄苍老，他担心自己的身体真是不中用了。

    在井下等候救援的那9天里，他几乎时刻都浸泡在水中。一直没有工作的他连生活都过得艰难，看病吃药就更无从谈起。

    在对中煤一建10处安排的工作不满意后，他尝试到本地的一座矿井应聘，同去的年轻人中单单只有他没被人相中。

    任喜中说，直到现在，乡宁县17名被救矿工中只有1人接受了中煤给安排的工作，其他人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去处，至于来自其它地方的那些获救矿工，他觉得他们的境况也不会好到哪儿去。

    中煤一建原63处(已经与中煤一建10处合并)一郝姓领导告诉记者，在好几个月前，他们已经逐一通知获救的115名矿工前来洽谈工作事宜，只要他们愿意就给安排体检，一旦身体条件合适，就可以签订为期三年的正式劳动合同，而目前已经有54名获救矿工签约，他们被分配到中煤旗下的各处矿井干井上或者井下的工作。

    郝承认目前的井上工作岗位相对较少，而且工资比井下要低很多，确实有因为不适应而选择离开的矿工，后期他们还会对部分获救矿工的工作岗位进行调整，争取让他们都能工作，“但前提是他们必须先去试着干，然后才知道能不能干得了。”至于签约三年之后能否转为正式工，郝以为现在都是三年一签约，包括他们自己也是如此，只有在工作多年之后，才可能转为无期限劳动合同，不过“三年之后，谁都不知道会有什么变化，不用考虑这么多”。

    任喜中等人显然心存疑虑，在最近这半年里，他们甚至尝试过上访。任喜中去过北京和太原的信访部门，他在笔记本上工整地记下了温总理的地址，就在几天前，他斗胆给总理寄去了自己手写的信，请求解决获救矿工的工作问题。

    而在得知中煤有高层领导借矿难一周年到王家岭视察的消息后，没有多少文化的董选辉激动地找了几个工友去矿山拦车，等他们赶到时，六七辆依维柯却已呼啸着开出了山谷。

    王家岭重又变得宁静，而任喜中等人却迫不及待地希望这里能够重新受到关注，哪怕一点点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