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缘分,写在三生石上。
———关于·源
那是个仿如混沌初开的年代。每天,我游弋在西海里。透过粼粼波光,痴看着你在海的上空翱翔的雄姿。阳光下,眼底,熠熠生辉。
我忘了自己从哪来。懵懂的年月里,我就已随着鱼群,跟随海流日复一日地迁徙。直到有一天,你明媚的身影在阳光折射下,透过粼粼水波进入我眼帘。那一霎,我忘了前进,呆望着天空,任海水自身上冲刷而过。
从此,我抛弃了四海为家的生活,整日在西海里闲晃。寂静星夜里,我沉入深海,蜷缩在珊瑚丛里静息;旭日东起时,便迫不及待地浮上海面,期盼着你的身影。我总觉得,有你的那片天空,特别的绚烂。
好几次,当你低飞掠过海面时,我总试图跃出海面,想与你拉近距离。可我悲哀地发现:当离开海时,晕眩感便扑面而至,我变得难以呼吸,只能匆匆掉回海里。
蓦然,我想起以往随鱼群漂流时,前辈们的一番话:我们都是海洋之子,永远离不开母亲的怀抱。若离开,便就此飘散于世途。
看着你恣意翱翔的身姿,我不禁悲从中来:我们的距离不远,却永远无法相对。你在你的天空里展翅翱翔,而我,只能在这片冰冷的海域里,怀着对你的满腔情愫,缓缓老去。
自那起,我拼命抑制住想见你的念头。既已注定无缘,再深的情愫,也是徒然。
春去夏来,秋隐冬露。
毫无预警地,一场猝不及防的灾难席卷而至。那一瞬间,沧海变桑田。
由于躲避不及,我硬生生地被海啸后的地壳运动带离大海。在那潮湿的岩石上,我拼命挣扎,呼吸渐渐短促。在一片白光闪耀间,我看见了那抹魂牵梦萦的身影。
年复一年,时光从指缝间无情溜走。昔日的海洋已成高耸的山峰。
秋高气爽,北鸟南迁的时节。
巍峨的西山上,一群南飞的候鸟在此休憩。
一只羽毛光鲜的鸟儿正低首啄着赭红岩石上那点白,那形状,赫然是千年前枯死在乱石丛中那尾鱼的化石。
第二世。
你,才华横溢,却怀才不遇。
而我,只是秦淮河畔的歌姬。 每天,我透过轩窗看着你走进市集,把字画卖给城里附庸风雅的达官显贵,以换取一天生计。与你素未相识,我却能读懂你眼底的不舍与无奈。每次,我都有想助你一臂之力的冲动,可在这男尊女卑的父系社会里,我只是一名身份低贱的艺伎,我连自己都自顾不暇。是啊,我只是沧海里的蜉蝣。
月上柳梢头。
一年一度的元宵灯会如期而至。入夜,整个京城顿时沸腾起来。
带着贴身小婢,我在熙攘里前进着,欣赏着让人眼花缭乱的灯饰。蓦地,蜂拥的人群把我俩推散于热闹中。
我略带不安地四寻小婢,汹涌的人潮却把我往后推,一个重心不稳,眼看就要跌倒……
“小姐小心!”一双温热的手扶住我欲倒的身躯。
我连忙站稳,退出那人胸前,有些意外竟会撞见每天看见的身影。
“谢公子出手相助。”压下心底的激动,我俯身道谢。
你笑了笑,礼貌地护在我周围,让我免受人群推搡:“这拥挤了点,我们到外面吧。”
我们退离闹哄哄的人群,站在街口的古榕下,舒了口气。
……
我们在古榕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更多的时候,是我微笑着倾听你那暂时搁浅的抱负。
人潮渐散。
“梁小姐家就住于此?”你坚持要送落单的我回家,无奈之下,我走回以前住的梨花弄。
“嗯。”我回避着你询问的目光,点头道,“平日家父管教甚严,极少外出。秦公子见笑了。”
“难怪我好几次途经此地却从未见过小姐。”不疑有他,你就这样相信了我的说辞。我的心底滑过一丝歉意。
“小小再次谢过秦公子相送之情。天色已晚,公子请回吧!”我行过礼,转身走进里弄,悄然自一旁小径踱步回秦淮河畔。
灯会后,一切如常。
我依旧每天倚窗等那抹挺拔的身影出现。直到有一天,你不再出现。
我暗自派人打听,一无所获。
数日后,嬷嬷召见:东城李员外看上我,欲替我赎身收为偏房。
“小小,你应该清楚,做我们这行的,是没办法如平凡女子般过着相夫教子生活的。即便你是身子清白的歌姬。”嬷嬷看穿了我的心思,语意深长地说道。
嬷嬷说的这些我都懂,但我就是管不住自己那颗心。
那一夜,泪湿枕巾,无眠到天明。
翌日,我敲响嬷嬷的门,走向既定的命途。
三年后。
春暖花开,早春的鸟儿站在抽着新绿的枝头上,纵情欢歌,仿佛要把积聚了一冬的歌声放送在这和煦的春风里。
我带好动的稚儿到郊外。
嘱咐小婢照顾稚儿,我独自坐在亭子里,享受着清风拂面的舒适感。
“小小?”听见久未被唤起的名讳,我疑惑转身。
电光火石间,我一阵眩晕。
我佯作镇定地站起,笑了笑:“原来是秦公子,有礼了!”
你作揖回礼,脸上有着难掩的惊喜与激动:“梁小姐可真深居简出,这些年来我数经梨花弄也从未遇见小姐。”
我微微一笑。
“三年前我随人北上,意外获赏识。他们挽留我于翰林院,但,我总觉得自己有东西遗在这儿。”
说到这里,你对我腼腆一笑,眼底,有着我不敢读懂的情愫。
我无措地站在一旁,不知该如何接腔。
“娘,娘!那枝上唱歌的是画眉吗?”一阵稚嫩的呼唤打破我们之间的旖旎。我回身抱起黏在脚旁的小儿。
看着你眼底的光芒瞬间幻灭,我心头一紧:“这是犬儿,我……于三年前,已许配与人。”
时间不对,身份不对,有些人,有些事,等之不及,便应舍弃。那一夜的转身,便是一生的距离。
第三世。
这一世,我们隔了一道国境、一个民族,却有着千丝万缕的感情牵绊。
“你真要向我父母提亲?”
“对!”
“要是他们不答应呢?你可是那什么大和民族的,我爹娘才舍不得把女儿嫁那么远呢!”我调皮地继续刁难。
“不怕!”你用一口生硬的中文对我承诺,“我会跪下来,和他们说,我真的很喜欢你。等我退役了,就留在这。我,喜欢南京,更喜欢你!”
我心里甜滋滋的,从未想过,灾难会降临在这片大地上。更没想过,我和你,要站在极端对立的场面。
……
满目疮痍。
看着原本是家的地方只剩一个丑陋的坑洞,我呆了,听不见耳边炮火的轰鸣,看不见眼前流离失所的人们。
“……等我退役了,就留在这。我,喜欢南京,更喜欢你!”
“你们好好的自己国家不呆,非要留在这,图的不就是我们的家园吗?还想我把女儿嫁给你?哼!没门!”
眼前晃动着藤原和父亲的身影,脑海里交错着他们的声音。呼吸紧促间,我眼前一黑。
再度醒来,我已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只记得,自己,成了抗日组织的一员。硝烟弥漫间,我强迫自己忘了与你的一切。
雨花台·御碑亭。
夜,是人最好的保护色。
这年的冬天,异常地冷。我坐在火堆旁,看着热烈燃烧的火苗,心思,远游着。
“谁?”我厉声质问,身后细微的声响令我紧握怀里的手枪。
“明丽,是我!”一抹身影高举双手,自柱子后走出,一身军官打扮刺痛我的双眼。
“你是谁?谁准你靠近这里的?”我刻意忽略心底的感觉,冷漠举枪。
“你,你,你忘了我们之间的事了吗?”藤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哀伤地望着我。
“记得?你还有什么资格要我记得?看看周围的废墟,自你们妄图侵占我们家园的那一刻,我们就只能是敌人。”握枪的手在颤抖,“是你,害死了我的父母!”
我把一切都归咎于你,把我们当初的一切抛诸脑后。
“我……对不起!”你颓然收回目光,讷讷地说着歉意,“非常抱歉,都是我们的错,对不起!”
“你走!”我漠视心底的爱,眼神狂乱,“日后与你再见,只能是敌人。
我决然转身。
你黯然离去。
空气中那句怪腔怪调的“我喜欢你”,却固执地不肯散去。
时间,于战乱的逃亡与躲避间流逝。终于,在历经重重劫难后,我们,迎来了暗夜后的光明。
总部,参谋长叫住我:“明丽,你认识一个叫藤原介之的小日本吗?在那群战俘里,有个日本人不断地叫着你的名字。”
我一震,沉默了一会儿:“我去看看。”
陋室内,透过破烂的窗子,我看见一张憔悴得有点陌生的脸。
推门。
“明丽!”藤原死寂的眼注入了活水。我立于跟前,无言以对。
“恭喜你们,解放了!”扬起真诚的笑,你忽略我的沉默,“我们又可以见面了。”
我不知道自己该用怎样的态度去面对你。曾经,我们的距离很近,近到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而如今,横在我们之间有太多的东西,多到让我们触不到彼此。
你看着无言的我,敛起笑脸:“我知道我们不会在一起了。我们做错了很多,可是,我真的很喜欢你。”
那股怪腔怪调已变得流利起来。是啊!改变的不仅仅是口音,我们都变了。
“藤原。”我试图掀起嘴角的笑,望进你清澈的眼里,“我也喜欢你,曾经。但我们都回不去了。”
我走过去,紧紧抱住被绑着的你。在你的怀里,最后一次,放纵自己。
退至小屋外,我紧盯着曾经的爱人,缓缓把门关上。
彼此的泪,在门关上的刹那,滑至脸颊。
或许,我们,早已隔了道生与死的鸿沟。
相遇和错过,我们总在不断地重复着这样的动作。再下一世,我们的距离,是否还是如此可望而不可及?手中的红线,是否还是继续命途多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