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正宽  1988年初夏，我偕拙荆，往蓬莱观光。早车如梭，未及晌而遥望地平线上，大海一角，仙阁轮廓，已清晰入目。我情不自禁，信口背起唐诗来：“蓬莱岛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不是吗，晨光灿穿，轻雾缭绕，丹崖高耸。那山，那阁，与夫茫茫海面，是有点缥缈吧。欲藏还露，将见仍无，方是审美的高境界。边攀，边喘，边言———妻惊叫着：“海、真、大、啊！”我凑趣道：“比湾大吗？”又自言自语，“要是，邂逅海市，那才叫大呢！”妻怔怔地问：“海市是什么？”我所答非所问，“光的折射成海市，海市虽美，百不一见，也是枉然！”

    毕竟是丹崖仙山，树多，石多，殿多，神多。谒了此殿谒彼殿，登上阁顶心里盼：要是此刻，天公作美，出个海市蜃楼，该如何幸运。惜乎，心想事不成，续作仙山游，觅拾一点散文味，也好。老两口有一搭无一搭，转入卧碑亭石室。一碣壁下，俯身观之，石上行书，若龙跃天门，虎卧凤阙。便循了字迹，轻声读出：“予闻登州海市久矣。”一想，这不是东坡先生的《登州海市》嘛！烂入吾胸中，久矣。于是，俯身对碣石，一边辨字，一边诵读：“父老云：尝出于春夏，今岁晚不复见矣。予以到官五日而去，以不见为恨。祷于海神广德王之庙，明日见焉，乃作此诗。”接着是诗：“东方云海空复空，群仙出没空明中。荡摇浮世生万象，岂有贝阙藏珠宫……”

    不过，逛蓬莱，游丹崖，半日游程，无逢海市，不免唏嘘遗憾。但我想，身临其境，在卧碑亭内，说说“登州五日，风韵长存”的故事，或者让妻聊慰？入时间隧道，流光倒溯于宋神宗元丰八年（公元1085年）十月十五，年届半百的东坡调知登州。可惜到任只五日的十月二十，旋接入京令。何忍匆匆别，海市呢？时当冬令不可能。我们的“五日太守”祷求海龙王，神助显灵，数九寒天，得观海市奇景。且得作《登州海市》诗，书留蓬莱阁，让后世子孙在卧碑亭内，可饱览石上千载一瞬的碧海青铜、仙山楼阁……《东坡志林》说，苏轼十月十五到登州，十月二十接调令。其实迟延到十一月初七，方依依惜别。《登州海市》诗尾，标明写作时间是“元丰八年十月晦”。月尽之日为“晦”，证明此诗写于当年十月三十。设想，若无大诗人对海市奇景的亲眼目睹，不会写出这海市奇观的千古绝唱。

    老妻立在诗石边，抿着嘴听我摆《登州海市》的龙门阵，引得一波又一波游客驻足，似乎用好奇的目光问：何方来客，在这诗情洋溢的蓬莱阁上，班门弄斧？老夫兴之所至，意犹未尽，出卧碑亭，索性对妻轻轻背起《登州海市》诗来：“心知所见皆幻影，敢以耳目烦神功。岁寒冰冷天地闭，为我起蛰鞭鱼龙。重楼翠阜出霜晓，异事惊倒百岁翁。人间所得容力取，世无外物谁为雄？”我同老妻出得碑亭，一瞥大海，烈日晴空，而“但见碧海磨青铜”的海景，平铺阁下。想东坡先生与齐鲁，绝对有不解之缘。两度入鲁，先密州后登州。头一次，出任密州在神宗熙宁七年（公元1074年），先生三十七岁，留了旷世名篇《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后此十一年，知登州，二次入鲁的苏轼，已是半百老人。这次到任仅仅五天。即使迟行，一共拢总，在蓬莱也不过呆了23天。23天，人生一瞬。顷间竟出《登州海市》诗，独绝千古。

    回去的车子绕了海沿转。斜日清波，鸥鸟翔合，不觉心旷。妻说：“半日游程蓬莱阁……”我说：“半日游程蓬莱阁，这不是联吗？让我对个下的……”掐了头皮，做思索状，“呵，有了———一晌海市卧碑亭。”老两口会心，相视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