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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城
  • 2011年06月13日 作者:
  • 【PDF版】

    □作者:席光

    沿着时间的纹路一直走着,在某个时刻因为力不从心而停下来休息。那时的你已经长满白发,皱纹曲折交错,多年的病痛使你的腰也不如以前那般直了。但是,请你相信,那时我一定会在你身边,扶着你再走一段路,然后将你背起,如同你年轻时背着我一般,向时间更深处迈进。

    学校的文学社换届,我打电话给他,说想去参加竞选。他在电话那头说应该以学习为重,那些都是可有可无的事。我可以肯定他在摇头,在千里之外因为我做出这样一个决定而微微动怒。

    我依旧将报名表填好交了上去。从小到大,违背他的意愿已是多次,而每一次无论我是失败还是成功,他都缄默。对于结果,他从不过多关心,他唯一会做的只是在事情发生之前将我劝阻,其他则是沉默。

    而这,已是一年前的事了。

    偶然翻开日历,发现今天是父亲节,犹豫再三却拨了母亲的电话。他在阳台看报纸呢。当我故意以轻描淡写的口气提起父亲时,母亲这样回答。父亲有看报的习惯,每天早晨到楼下买一份报纸,然后在阳光温柔时到阳台坐在木制的扶椅上,用拇指点着将上面的文字读完。而此时,我仿佛听见阳台上传来翻动纸张的沙沙声,如同海底深处细微的声响,静谧而清晰。

    有一些话在心里反复操练过千遍,却因为是过于亲密的关系反而说不出口。尽管在此之前一直想着一定要祝他父亲节快乐,但在母亲问到要不要让他接电话时却觉得羞耻而推脱掉了。等到挂断电话时心里一直懊悔,却不能挽回什么。

    我和他是如此亲密的关系。他给了我来这个世界的机会,也给了我可以生活下去的物质。我们是如此亲密的关系,却因为距离的遥远彼此都不够坦白。连接着此地与彼地的电话线无法将所有的话都囊括。有些倾诉终究因为种种原因而被埋进心底,成为极易溃烂的秘密。

    很小的时候他便去了外地,把我留在奶奶家。关于他的记忆,在十岁以前都是一些模糊琐碎的片段。那时的我沉迷于每天下午五点演的动画片,所有的注意力都寄放在虚构的情节和变换的光影上,对于身边一直存在的缺口没有任何感知。直到在一次语文课上,老师念了一篇同学的范文———关于他的父亲。我趴在课桌上,听他描述那些对我来说完全陌生的场景。

    “他会在半夜到我房间来帮我盖好被子。尽管我醒着,但我依旧闭着眼。我知道我安

    心地睡着是对他最大的安慰。”

    “他总是把餐桌上最好吃的菜夹给我,自己却只吃几片白菜。”

    “他带我去几十里外的城郊登山。每一次我快要放弃时他都会在前面伸出一只手拉住我。”

    “他会在春天里和我一起在草地上奔跑,或者将一只风筝平稳地放上天空。”

    最后是总结性的句子,被女老师温和的嗓音念出来。

    “他是我的父亲。我爱他一如他爱我。”

    我就这样听着,将身体的全部重量摊在被我用刀刻得面目全非的课桌上。心脏被某种不知名的情绪塞满,再也无法跳动。

    那天晚上他又打来电话,如往常一般询问我的学习情况,而后嘱咐我少花时间在无用的事上。“读书才有出路”在几分钟的对话里被他反复提及。其间也有几次是带有明显问意需要我肯定的句子,被我用“嗯”、“哦”应付过去了。

    脑海里还回荡着课堂上念过的范文,年轻女老师的声音带有一种莫名的诱惑。有声音开始构筑图像,但我拥有的那些模糊琐碎的片段却怎么也拼凑不出一幅可以属性为“父亲”的画。

    我熟悉他的声音,熟悉他问话的方式,甚至能在电话里猜出他下一秒要讲什么。可是我却不知道他的模样。那个我本该亲密熟悉的人却让我觉得异常遥远,像空气里的海市蜃楼,无法捕捉、无法触摸。我们的世界仅有一根直径不足一厘米的电话线相连,有脆弱的本质和断裂的可能。

    我突然觉得悲哀。我想此刻就算他站在我面前我也不会有任何的惊喜。

    没有被他牢牢抱紧过。没有在他怀里哭过。没有靠在他的背上睡着过。没有骑在他的肩上看过日落。没有被他牵起手逛过街。

    有的仅仅是他的声音,以及电话线背后一个又一个得不到证实的想象。

    我想他如果站在我面前,我只会牢牢记住他的脸,弥补十年的空缺。

    这是我的秘密。十岁那年因为无法感知其存在而泪流满面。

    悲惨壮烈而又悄无声息。

    中考完的第二天,我便拖着行李站在人群拥挤的站台上了,手里握着去他那座城市的单程车票。这几年来我一直在玩一个名为“离开”的游戏。每年寒暑假从这个站台到另一个站台,从此城到他城。从最初被几个小时的车程折磨得头昏眼花四肢无力到现在麻木地与一群人在充满杂质的空气里对峙,我不知道这些年来我究竟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曾在地图上用红色的线将此城与他城连接起来。按比例尺缩小以后是拇指与食指张开就能丈量的距离,像极了那根连接我们世界的电话线。

    那时我才明白,我与他之间的关系是由这样一根一根的线所组成的。总是有着千丝万缕却依旧有着脆弱的本质和断裂的可能。一个回身一个跨步或者跟不上对方的脚步,这些线都会断裂,而使我们成为人海中两个彼此孤立的个体。

    暑假的一天,他在阳台侍弄花草时突然晕倒。在医院抢救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却是,我们回家。接着掀开盖在身上的被子坐到床沿准备穿鞋。母亲伸出去的手被他轻描淡写地弹开。他的固执总让人悲哀愤怒却又无可奈何。

    你凭什么可以这样呢。凭什么可以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凭什么可以将母亲的担忧和不安抛到脑后。凭什么可以用你那该死的固执来伤害每一个在你身边的人。

    你以为你的身体只是你一个人的吗?你以为自己还是那个睡一觉就能将感冒治好的年轻人吗?你知道我们有多担心你会突然就此离开吗?我只想你好好地活着,让我生命的每一个阶段都能有你的面孔。尽管只是沉默的固执的不断提着反对意见的你。

    我的身体里流着他一半的血,所以也有他一半的固执和沉默。只是现在,太多的情绪在身体里冲撞找不到出口。我甚至能感觉到手臂上青色的脉络正微微浮起。有一种想放声大哭的冲动。

    “回床上躺着!”当我吼出这句话时他有点错愕。他没想到一向沉默的我会用这么重的语气跟他讲话。他的身体僵硬在床边,而后转过头目光落在墙面的死角上,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呢。他的鬓角已长出了白发,稀稀落落地混在一片乌黑中,像针一样尖锐地刺入我的瞳孔。

    医生从门外进来,告知他血压过高,要留院观察。

    有些话因为关系过于亲密反而说不出口。有些感情因为过于直白而觉得羞愧。

    我回家拿身份证给他办住院手续。母亲告诉我,他所有的证件都收藏在衣橱的棕色木箱里。在翻找的过程中找到了我出生时的照片。黑乎乎的一团肉体,头发杂草一般交错缠绕,并没有新生儿的可爱和乖巧,相反,炯炯的目光似乎对这个世界有着天生的抗拒。但他把我抱着贴近心口,脸上是干净拓落的笑容,完全看不出有任何负面的感情夹在里面。我还找到一封小时候写给他的信,稚嫩扭曲的字体折射出少年天马行空的想象和对世界的茫然。但他依旧保留着,同信封一起连邮票都没有掉落。

    终于在木箱的底层找到他的身份证,上面是黑白的照片,是如现在的我一般年轻的面孔。那时的他一定不会想到,自己会变得沉默固执,会在某一天因为高血压而突然晕倒住院。

    我把照片放在胸口,如他抱着初生的我一样。眼泪无声地滑过脸庞。

    这是我第二次哭。因为洞察了时间加在他身上的重量,因为害怕他会突然离开,因为了解了他对我的关怀。他保留的时间的证据,终于让我知道原来我们的世界未曾遥远。我突然很想长大,很想获得与时间对抗的力量,很想让他的白发和皱纹都消失,很想让他蹿高的血压恢复平稳。

    七月下旬。他从医院出来,生活并未有多少改变,唯一的不同是我收到了县高中的录取通知书。那天早上他拿着那张红色的纸坐在阳台,像往常读报一样将上面的字用手指点着读完,拇指的指腹在上面反复摩擦。我知道那是他曾经陨落的梦想,现在被我点亮。他满心欢愉却未说一语。

    八月下旬。我收拾好行李准备离开。这一次他坚持要送我。从检票口到站台,他提一半行李走在前面。我避开不断拥来的人群,在后面努力跟上他的脚步。我们一路沉默,直到车从远处过来。车门打开的时候,他才将行李递到我手上,说了一句,上去吧。

    车子开始缓慢加速。他的身体朝着我远离的方向慢慢侧移。已经行驶过一段距离后,站台上送行的人大都已散去,他还站在那里,仿佛铸在时间尽头的一尊塑像,最终隐藏进视野的盲点。

    也想在他的城市里多留一段时间。也想一直陪在他身边。也想每天早晨都陪他跑步,在餐桌前大声地聊天。也想在他的生日或者父亲节,以及更多值得庆祝的日子里能将祝福的话完整地说出来。也想告诉他我的无助和不安。也想分担他的无奈和隐忍。也想成为他漫长时间里的依靠。

    可是“我能做到的”和“已经做到的”却终究有着落差。我在这样的落差里生活太久,迷失了方向。

    当我能写一点东西的时候曾尝试去描述他存在过的所有意象。但他已经超出了“父亲”这个代词拥有的所有含义。更多的时候,我觉得他像一座安静的城,城里住着他的妻子儿女。他为他们挡住来自外界的灾难和波折,自己却在时间的风雨里渐渐变得斑驳不堪。但他依旧沉默着,用尽毕生的力量来撑起一片名为“家”的天空。也许有那么一天,他的儿子会抱怨身为父亲的他从不陪在自己身边。那他一定会想,傻瓜,我一直都在你身边啊,而你,也一直在我心里啊。

    是这样的吗,爸?

    点评

    这是一篇感人至深的

    散文。写人的散文,煽情容易,但

    是写出内心复杂而真实的情感状态,并用细如丝缕的穿心线、爱恨缠绵的情之针,进行细细密密的缝织,却是不容易的。这篇出色的文字,不仅写情细腻深刻,而且文字的掌控力亦有天赋,能将人的多样的情感状态写出,文字却内敛准确,冷静却饱含深情,文笔看似清淡散然,却有着强烈的内部线索的勾连。这是一部佳作!

    点评人:房伟,文学博士,山东文艺评论家协会常务理事、副秘书长,现执教于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现当代文学专业。中国首届网络文学大奖赛初评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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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抗拒的命运和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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