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宏力,博士,教授,青岛大学副校长,青岛市社会科学界联合会副主席,教育部高等学校文化素质教育指导委员会委员。从事美学与国学研究。
在苏格兰,我们乘上了从格拉斯哥去爱丁堡的火车,恰逢万圣节之夜,到处活见鬼。青少年们打扮得吓人,有的像吊死鬼,舌头伸在嘴外,有的像刀下鬼,浑身血污。一位独行暮色的青年女子飘然而来,红头发,白粉脸,猩红嘴唇,还滴着几颗血珠,黑眼圈,绿衣服,背着一支原木色玩具步枪,令人惊惧的五彩缤纷形象。她迎面朝我阴冷一笑,好似地狱里爬出的僵尸回光返照,让人不寒而栗,错了,是寒而栗,因为天气原本就冷。明明是鬼节,到了汉语中,为什么被译成了万圣节?中国的鬼是家神,是先人,也是仙人,曲译为圣,尚可。而真圣孔子主张“敬鬼神而远之”,人世间的事情都做不过来,没时间考虑魂归那世的遭遇,六合以外存而不论,所以中国文化不愿见鬼。
在曼彻斯特,我们去了一家超市,号称欧洲最大的购物中心。我对货不感兴趣,许多都是中国制造,我对人感兴趣,大多不是中国制造。难怪被称为国际大都市,好像全世界的人都聚到了这里。高矮胖瘦,黑白丑俊,各色人等,品种丰富。黑人黑得纯粹,白人白得彻底。印巴族裔色像黑人,形像白人。黄种人最不确定,有的偏白,有的偏黑,正黄色很少,当初某些华人学者不喜欢“黄”字,这容易让人联想到面黄肌瘦的“东亚病夫”,所以自称为金色人种。一类人一个模子,一个人一个样子,世上没有抽象的人类,只有具体的个人,上苍创造万物灵长时,很有想象力,拿捏得千奇百怪。人们对自己的再创造也很有趣,有的穿着时尚,有的穿着典雅,有的穿着随意,服装是人的表情———内形象的外化。最让我惊诧的是位穆斯林妇女,一身黑装从头到脚地包裹起来,连眼睛都不露,像漫游于人群中的黑色灵魂,身边伴着位威严的大胡子先生。那女人怎么看路?我很好奇,在擦身而过时发现其眼缝前是细网状的黑布,她能够窥视外面的一切,人们却发现不了她的窥视。我观望的眼神有些拖沓,只觉得黑幕后面射来不悦的目光,便立刻挪开视线。世上的人活法不同,有的开放一些,有的封闭一些,开放的活跃,封闭的安静,各有各的乐趣,就像各有各的烦恼一样,让人们活成对方,大家都不自在。
1986年,北爱尔兰的巨人堤(Giant’s Causeway)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历史遗址名录。在8公里的海岸线上,4万多根六角形玄武岩石柱按照不同方阵整齐排列着,从安特立姆悬崖一直延伸入海,像人类意识指导下的室外工程,实际上是5000万年前火山爆发与海水冷却的对撞产物。在神话传说中,一位叫芬恩·麦克库尔的巨人建造了这堤道,他想越过大海,到苏格兰去,与那里的巨人决一雌雄,对面的斯特拉法岛上也有类似的石柱,仿佛在证明神话的真实。玄武岩群中有一块“愿望石”,背有靠,前有踏,像把舒适的坐椅,其表面光滑,有凹槽,许多来访者坐上去过,摩擦痕迹非常明显,据说坐者心想事成,很灵验的。我正走得疲乏,找到了恰到好处的休息处,当然就坐了上去。高大密封的石林挡住了凛冽的寒风,但热身子还是开始降温了,朝向冰点。下面湍急的海流一波波地撼动着石柱基座,带来天摇地动的眩晕,仿佛是巨人出水的前兆。白色浪花下是黑色礁石,显得海底格外幽深、怪异、空旷,似乎世界上只剩下了我自己,有一种危险临近的感觉,越发觉得拍击声变成了轰鸣。幻觉里出现当年火山爆发的席卷之势,大自然凶相毕露时,人们会生出灭顶之灾前的心悸。有恐惧才会有敬畏,有生死临界状态才会有宗教。虽然后现代主义不再谈上帝,但老是讨论死亡的绝对性。独坐在原始状态里,好像生命已经凝固,我快速逃离了巨人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