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鲁霞

    杨绛先生的文字当然是喜欢的。《干校六记》中的这段文字印象很深：“我们奉为老师的贫下中农，对于干校学员却很见外。我们种的白薯，好几垄一夜之间全偷光，我们种的菜，每到长足就被偷掉。他们说：‘你们天天买菜吃，还自己种菜！’我们种的树苗，被他们拔去，又在集市上出售。我们收割黄豆的时候，他们不等我们收完就来抢收。还骂‘你们吃商品粮的’。我们不是他们的‘我们’，却是‘穿得破，吃得好，一人一块大手表’的‘他们’。”

    读过后，感到“文革”的荒谬：一群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城里的知识分子们，却碰上如此哭笑不得的遭遇。缪哲在其《祸枣集》中，也提到这段文字，却有不同的解读，想起杜甫的《再呈吴郎》诗：“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即防远客虽多事，便插疏篱却甚真。已诉征求贫到骨，正思戎马泪盈巾。”

    一无食无儿的老妇，常去吴郎院里打枣充饥，为此吴郎把院子圈了篱笆。杜甫以诗相劝：老妇苦，打几个枣，也就打吧。缪哲感慨：杜甫“自己贫不聊生时，对穷人犹怀有仁慈”，恢复了仙位后的知识分子，奈何“仍这样愤愤于尘埃中人呢”？

    这篇“不为困穷宁有此？”的短文，几年前发表在《南方周末》上。记得当时有读者提出异议，认为杨绛先生的文字只是白描，并未对贫下中农们有愤愤之情。面对苦难，缪哲希望知识分子有所担当：“有知者与无知者的区别，是前者受了苦会抱怨，会诉苦，后者却讷讷不能言。故有知识的人，道义上有为后者代言的义务。”缪哲的解读，流露了他“安得广厦千万间”的情怀。这是一种视角，也是一种追求。

    正因为如此，同样的事情，缪哲总是会给出不一样的说法。比如，当我们在怀想和追忆民国的教育和学术的时候，缪哲却认为：“我想咱们缺的，并不是自由，而是约身自束：如今学者之以文淫，如娼女之以色媚；教育与学术的大害，是我们心行的浮薄，不在自由的多少。”躬身自求，恰恰也是士林所缺失的。

    因为《祸枣集》，缪哲清俊、典雅的文字颇受追捧。缪哲认为：“语言与人心或文明的关系，是古来的老话题”，“今天汉语的污浊，亦自为精神污浊的一表征”。对语言，我们总是看轻的，认为不过一形式、技巧。其实，我们以语言思维、思想的圣洁与语言的圣洁互为表里。“高屋建瓴、语重深长、意义深远”等诸如此类的官话套话大行其道，不是技巧问题，而是思想的空虚或贫乏。这种东西泛滥，会像堰塞湖般危险。

    《祸枣集》是三联书店济南店的白峰先生力荐的。白峰感叹：“有见识，会写。”概括得真是准确。归根到底，还是有见识，许多东西因此而高下立现。

    三联书店济南店，这个承载了泉城一批爱书人多年记忆和梦想的书屋，近年来在市场的夹缝中已经潇洒不再地四易其址了，所以年年赔钱还在苦苦维持，就是经营者的那分热爱和信念。市场经济真是法力无边，就像一把功率巨大的电锯，所到之处千年古树也会顷刻倒下，更不用说那一片片的小树林了。对书店的遭遇，我是有些愤愤然的。尽管也不知道“红旗到底还能打多久”，经营者———一位扔不下旧理想的人，还是坦然面对、尽力维持。这，也是一种知识分子的独善其身、躬身自求吧。

    缪哲称，《祸枣集》写的全是淡话。其实，许多美好的东西，比如自由等，并没有多么高深，就是一种脚踏实地，就是一点道德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