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韩青
孔子的“未知生,焉知死”,对大多数人来说,差不多有点祖训的意思。《西藏生死书》(浙江大学出版社)在手边翻看了一些时日,生生死死的魂灵故事,竟勾带出许多异样的小说印象。
短篇小说《放生羊》,讲一位藏族老人梦见去世多年的爱人还未能转世投胎,孤魂野鬼般备受折磨,为使其早日转世轮回,老人买下一只放生羊,从此开始天天转经诵祷。渐渐地,逝者在老人梦中变得安详,终至从容离去。此时老人自己已时日不多,为了让这只羊来世也有个好归宿,他依然天天带羊一起去寺庙祈祝,叩长头匍匐于漫漫石路……小说写的是人们通常对西藏最好奇的事物,然而,却毫无满足猎奇之意,读来意蕴丰厚,让人觉得天地混沌人神一统,又另有一种现实般的内心景观。作者次仁罗布,是藏族作家。去年这部小说获得第五届鲁迅文学奖时,评语说:“这是一个关于祈祷与救赎的故事。小说中流淌着悲悯与温情,充盈着藏民族独特的精神气质。”一看评委们就是从诺贝尔奖那里学来的语法和句式套话:坐在欧洲主流传统价值体系的包厢里,看评奖台上异域风物与异端思想的交锋与展演。祈祷与救赎是基督文学的永恒母题之一,中国文学的传统是“言志”或“载道”,讲因祈祷获救赎得道成仙的也有,但多是从功利层面出发的俗世愿望。
换一个没那么多文学成见与知识积习的人看,《放生羊》是一个关于灵魂的现实故事,涉及所有生灵的生前与死后。
此处,也关涉世间有无鬼神之论。《祝福》中祥林嫂问鲁迅:人死后有灵魂吗?他想了一下,回答说“大概有吧”。据说,鲁迅还曾经助印过佛经《百喻经》。祥林嫂的捐门槛,虽然是鲁迅对国民性与礼教的批判,但祥林嫂对灵魂的关心,却是他深刻同情的。鲁迅在杂文里曾说孔子很聪明,因为懂得“敬鬼神而远之”,但孔子也教育弟子“敬神如神在”。由此看鲁迅与孔子对此类事物的态度,倒有些隐约的一致性:先解决现世的事情,来世的问题,暂且不去说吧。但是,不说,不表示没有。至少,看《故事新编》,鲁迅也是一个极会讲鬼神故事的大师。
美国作家福克纳的《我弥留之际》,写一个男人带着几个儿女,历尽千辛万苦,护送妻子灵柩回故乡的历程,通篇有一种向死而生的紧张感,里面一句话更是令人印象深刻:我们短暂的生,是为长久的死做准备的。中国相类似的灵柩故事,应该是《西厢记》了,前朝崔相国故亡,夫人郑氏携小女崔莺莺,送丈夫灵柩回河北安平安葬,途中暂住河中府普救寺,此时,张生出现……这个反礼教经典,却是“未知生,焉知死”的榜样。两则送灵柩故事,可以看作“祈祷与救赎”的东西方文化比较,莺莺小姐的月下祝祈,可做典型范例。
雪山、圣湖、草原,西藏特殊的地理,在全球村的时代也是一个世人瞩目的文化异域,索甲仁波切的《西藏生死书》被视为藏域传奇书,作者藏传佛教的僧人身份是一个原因,而其著述的内容,由对宗教教义深不可测的理解出发,好奇心剧增,神秘感也加倍。听说,现在娱乐圈大明星都以信奉藏传佛教为时尚,许多明星都有自己的上师。不过,对没有宗教背景与身份的人来说,或许,事先的一无所知,恰是最畅达的方式。
佛教把生和死看成一体,死亡只是另一期生命的开始,死亡是反映生命整体的一面镜子。如此看来,放生羊与祥林嫂的努力,就是反射到这面镜子上的影像。书中在介绍宗教修行方法的同时,并没有忘记对现实世界种种现象的解说,甚至对死亡认识的缺失,是形成现代环保的重大原因。它认为:有两种面对死亡的不同态度,一种把死亡当做避之唯恐不及的事,另一种则是把死亡当做船到桥头自然直的事。两者都完全不了解死亡的真正含义。世界上伟大的精神传统,都清楚地告诉人们,死亡并非终点,它留下来世的憧憬,赋予现世生活神圣的意义。可惜现代教育给人们的观念,是人仅此一生,对于来世没有真正与真诚的信仰,所以丧失了长远的目光,只为这一世为自己眼前的利益而疯狂掠夺地球,使环境遭到变本加厉的毁坏……对于读者来说,也许此书的启发,正在于这种对人类存在的普遍意义上的精神传统的了解。
生死的问题,是人类面临的最大谜题,《西藏生死书》这类传奇之书的意义,未必是确定轮回,而是提供了一个想象的机会,恰也如同一切具有开拓性的文学写作:给人生提供另外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