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次来到小院子就遇到了。

    那天午饭过后，看看离开车还有几个小时的时间，我们就约了房东看房子。

    房子位于某厅在花园路的宿舍区。一进大院门，迎面三幢旧式小楼，三层，一眼看去，灰突突的，楼体遮满了爬山虎的藤蔓，像极老人手背上蜿蜒凸显的血管。仅凭这两条，就可以推测这是一片老居民区。一问，果然是1983年的老房子了。

    房子虽老，却也有可爱的地方。底户外带了一个小院子，而且里面种满了月季和各色的树。一家人都中意这个七十来平方米的小院子，指指点点地讨论着。这时，两只一岁多的半大猫慢慢从墙角蹭上来，白白的身体，并不靠近，就远远地蹲在院墙的阳光里，大大的眼睛警觉地审视着我们一行人。

    我是极喜欢猫的人。一看到这两只猫，心里就乐颠起来，过强的心电下，眼睛灯泡一样瓦亮，恨不得就上前把她们都抱在怀里。

    猫是天性警觉、慢熟的动物，要取得一只猫的信任，需要耐心。经验告诉我首先示好是所有事情的良好开端。我就原生态地“喵呜喵呜”冲她们叫了几声，虽说我模仿的叫声是在从小养猫的经历中跟猫学来的，但最终没有哪只猫明确告诉过我那是什么意思。不过，我还是以人的智慧来判断这种温柔的叫声，应该没有隐匿戾气或其他不友好的成分。

    她们矜持着，没有走开，也不回应我。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我并没有灰心，心想：来日方长，你们会知道我的好的。

    忽然灵光一现，红色旅行袋角落里的一小块火腿散发着香气在我脑海里萦绕。啊哈，我要将友好进行到底！

    麻利地掏出火腿和瑞士军刀，就着一块餐巾纸切成小块，嘴里轻轻唤着“猫咪猫咪”，脚下慢慢向她们靠近过去。她们却很警惕地目测着我们之间不断缩短的距离，肌肉好像瞬间绷紧了，白白的毛耸起来一些，做好随时转身逃走的准备。

    我不敢贸然上前，只得改变策略，直线改成曲线，把火腿放在离她们有些距离的地方，停下脚步，谄媚心理的驱使下，我夸张地冲她们笑笑，用手指指那些火腿，友好地退了回来。

    看我不再靠近，两只猫又慢慢转回做逃离状的身体，仍旧警觉地盯着我。 

    我心里嘿嘿直笑，我知道她们知道我的意思。

    等我们回到屋子里看其他设施的时候，我又透过窗户偷偷看她们：哈哈，两只并肩伏在餐巾纸前嗅嗅看看的，果然在吃了。

    搬来不久，邻居王姐来看新邻居，看两只猫在我家的院子里追逐跳跃，知道猫们已经接受了我。她说：她们叫米拉和拉米。

    二

    最初搬来，一直忙着收拾这里收拾那里，而且我也入乡随俗地学着邻居的样子，在院子里放上了鱼盘。一看见米拉和拉米在墙头上探头探脑，我就会学着她们的样子“喵呜喵呜”地叫几声，或许这叫声使她们觉得我是一个很好玩的人，吃了我留的猫食，也就不再跑开，还会在我家的小院子里溜达几圈。

    米拉一只眼睛蓝，一只眼睛黄，而拉米两只都是蓝眼睛，盯着你看时，就感觉清澈里深埋着无尽的忧郁，这感觉让我很心疼。两个猫咪比起来，我更喜欢拉米。还有一个原因：拉米是首先解除了戒备，走近我，而且发出友好的呼噜呼噜声。

    起因是那次在给拉米和米拉吃德州扒鸡时，米拉竟然冲着自己的手足龇牙咧嘴“赫赫呜呜”地示威，拉米吓得躲到了一旁。我当时就路见不平，大喝一声，取过小盘子，一边批评米拉竟然“经不住一块肉的诱惑，仅仅因为护卫一块肉而把亲情大义丢到一边”的无耻行为，一边把里面的食物分成两份。当场就把米拉的“饭霸”野心消灭在萌芽之中。

    第二天，拉米看见我时，就“喵呜喵呜”走近了我，感激我昨天为她伸张正义。

    米拉其实也是一只好猫，受了这次打击，并没有由此怀恨在心，而是采取比拉米更亲切的方式取悦我：跑到我的腿边，呼噜着蹭着，害得我费了两张胶带纸沾掉那些残留在黑色裤子上的白毛。

    一天一天下来，拉米和米拉对我的声音就很有些期待了：早晨六点起床时，一拉窗帘，就会看到窗前早有两个小小身影站在那里了。

    三

    想不到和拉米的友谊会这样短暂。连一季都不到。

    拉米不久就不见了。知道拉米不见了，是米拉告诉我的。

    那天米拉整夜地叫，小身影急匆匆地在院子里不停走着，开始我以为是春天到了，该是猫咪的发情期了。就对米拉凄厉不入耳的喊叫很是讥讽了一下下，可是我发现拉米没有出现，也就心神不安起来。

    吃饭时，拉米还是没有出现，米拉趴下、起来，趴下、起来，即使是美味的鸡肉，她也不再狼吞虎咽，吃了几口，就出去转一圈，回来时，仍旧是恹恹地吃不下。

    我忽然明白：米拉找不到拉米了。

    四

    找不到拉米之后，米拉几乎每天就呆在我这里了。或许她觉得拉米回来也会先来这里，或许她没有了拉米，心里就当我是它的另一个伙伴了。

    早上蹲在窗前的，只有一个小小的身影了。我一边怀念着拉米，一边感动着米拉的殷勤。

    这里的春天来得早，几场春雨过后，菜地被上升的阳气拱着，踏上去，像蛋糕一样松松软软。就在我忙着翻地、上肥、起垄的当口，米拉吃完饭也不再外出溜达，几乎整天陪着我。我明明已经打好的垄，几次被她好奇地东扒西刨搞得一团糟，看我大声训斥她，她便顺势在刨出的小坑里造肥，讨好的样子让我哭笑不得。

    更多的时候，她就蜷曲在墙根底下睡觉，懒汉一样热衷着白日梦，翻身的时候，才用眼角瞄我一眼，看我忙碌着，又睡过去了。

    春回大地，万物复苏的时刻，米拉显然忘记了失去拉米的痛苦，毛色更洁净，长成一只美丽的大猫了。

    五

    那天在院子里拆包装的时候，发觉米拉很喜欢那个大大的纸箱，钻进去就舒舒服服地趴下来。看她那么喜欢，我们就把纸箱留在院子里给她当窝。

    后来又在她身下铺上几层窗帘布，她显然更热爱那个天地了，晚上干脆也睡在里面。家就随着她的性子给搬到这里了。

    有一天，天气预报说夜里有雨。爱人说那纸箱会遭殃的。然后，两人就着窗子透出的灯光，我负责搬砖搬瓦，爱人负责一层一层垒上去，把窗下一个废弃的小棚子重新垒了起来，把大箱子安置在里面。拖动箱子时，米拉显然不满意，很不情愿地被我从里面抱了出来。

    看到纸箱给安置在小棚子里，她的叫声明显又温柔了。

    爱人坚定地说：也值，米拉以后就是有房一族了，找对象腰杆也硬。

    六

    这世上又多了一个让我佩服的人，爱人的话很快应验了。有了这个安置在小棚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纸箱之后不久，米拉恋爱了。

    院子里开始来一些不三不四、动机明确的男猫，黄的，白的，花的，健硕却毛色肮脏，实在配不上米拉。我撇着嘴斜着眼睥睨地看着他们别有用心地穿越我家的院子。

    那只虎斑黄猫显然是第一次陷入爱情，看他卑微地蜷曲在纸箱外边，而米拉无视他的存在一样在那里酣睡着，我心里偷着乐了：我以为人多高明呢，谈起恋爱来用的招数，连米拉也会啊。

    米拉很可笑地在黄猫面前挥洒着公主般的趾高气扬，迈着方步来到我身边，亲密地呼噜着蹭着在地上打着滚，正眼都不看黄猫一眼。黄猫显然没有应对的经验，只可怜地蹲在不远处，望着她。或许还会像人类一样心痛呢。

    这种故作矜持的表演很快被蛰伏在米拉体内的雌激素击垮了，深夜的院子里开始传来打情骂俏的叫春声。人们的睡眠不再完整，被米拉快乐的叫声支离成一段一段的，我也在睡梦的间隙里骂她几句。

    几天后，米拉的叫声没有停止，跟在身后的“爱人”却是另一个了。

    这个大家伙来过我家的院子，白色的身子，头顶一簇黄色的花纹，拖着一条黄色粗壮的尾巴。刚看到时，我也吃了一惊。以前从没见过这样硕大的猫，甚至比某些狗都大。猫的世界里，堪称人猿泰山一样的“人物”，他从铁门栅栏里挤进来时，像景阳冈上走过的那只吊睛大虫一样充满着自信，我分明感觉到他还挟裹来一股属于王者才有的杀气。黄猫不知什么时候躲到了角落里。退后了第一步，就有第二步，黄猫终于不战自败。

    之后的白天夜里，米拉身后就跟着这只威风的大猫了。

    七

    那天夜里，近十一点了我才迷迷瞪瞪睡去。很快又被一阵凄厉的猫叫声惊醒，虽然都是半夜猫叫，这一阵叫声却让我胆战心惊，一股寒意感同身受地从心灵上空呼啸而过，我感觉到米拉有麻烦了。

    我叫醒了爱人，简短地说了我的感觉，他穿着内衣就冲到院子里。忽然又是一阵凄厉的猫叫声，好像是厮扭起来才发出的声音，爱人追过去，分明看见一只大猫把米拉逼到了墙角里，米拉的尾巴粗粗地竖起，拱起身子，发出“赫赫”的恐吓声，我却听出那是因为恐惧。

    爱人断喝一声，吓得那只猫扭头就跑，跑出去不远，又折回来，定睛看着爱人，似乎很不理解人为什么要参与猫的是非争端。

    爱人幼稚地呵斥他：欺负一只母猫，算什么本事！

    看他还不走开，爱人狠狠地冲他说：再来，一枪打死你！

    我心里又害怕又好笑：不知道猫学没学人类的枪支管理法，否则，那痞子猫会当场讥笑爱人虚无的孩童般的恐吓。

    对峙的结果是，爱人的果敢语言让痞子猫失去了判断力，丈二痞子摸不着头脑。最终那猫只端详了爱人十几秒钟，就决定灰溜溜地一跑了事，而且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来了。

    八

    米拉不见了。

    那几天一家人焦急地攀附在一种福尔摩斯的思维上，做着各种推理加猜测，以期寻到米拉失踪的答案。比较动漫的版本是我的期望，是不是米拉一气之下，背着蓝底白花的包袱，泪奔越过几条街道，找男朋友搬援兵去了？

    爱人却是很实际地想到是不是米拉身体的某个部位被那只猫咬伤，正在某个角落奄奄一息？儿子却说，她是不是被吓得魂飞魄散，吓破胆了，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了？

    所有的猜测在没有听到米拉的叫声之前，都显得那么空洞且没有意义。

    第四天的早上，清新凉爽的气息潜入夏日的清晨，沙沙的雨声仿佛怕吵醒周日尚熟睡的人们。我打开院门，深吸润泽的空气，目及的植物们叶叶带雨含翠。

    爱人撑着雨伞说到那晚的地方再看看。

    一分钟后，就听见爱人喵呜喵呜的呼唤声。我也走过去，爱人说：他仿佛听见有个声音在回应他，可是他听不出声音来自何方。

    然后我们两个一起喵呜喵呜呼唤起来。

    我们的声音把儿子也叫了过来。我们一家三口边三重奏一样学着猫叫，边翻看着各个角落。儿子还爬进了挂满了蜘蛛网的黑黢黢的废弃的锅炉房里。

    几张老人的脸也映在了窗前，关切的目光清晰可见。

    这时！就是在这时！我也听见了一声猫的叫声。后来我断定我的前生或许也是一只猫，否则无法解释我怎会对米拉的呼唤有如此刻骨的感应！我说我听见了！然后顺着犀利的感觉慢慢走到一个井盖前，说声音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为了肯定我的判断，米拉的声音又一次从那里闷闷地传了出来！

    爱人急忙上前，费力地打开沉重的井盖，米拉的声音一下子晴朗地扑到面前！

    井盖下布满了设施管道，于一个成人有些逼仄，于一只猫却是战地壕沟一样通畅。原来这些时日她就躲在这里啊！爱人坚持下去看看米拉有没有受伤，我跑回家取来手电筒。爱人在前，儿子在后，他们弓着身子，扶着管道往前走了几步，里面黑得看不见东西，隐约有米拉绿莹莹的眼睛在闪……

    九

    午睡醒来时，窗外慵懒的阳光还挂着几滴雨似的，清新地洒在枝繁叶茂的香椿树上、葡萄叶子上。我在树荫里舒展地抻着懒筋，更是心生凉爽。  这时，米拉慢慢蹩进了院子，轻声地呼噜着。  我忽然毫无征兆地泪流满面。

    米拉！你终于战胜了恐惧！  我上前轻轻地抚摸着她，心里却是隐隐地疼着：米拉，这几日你是怎么熬过来的，没有食物，没有阳光，没有援助，独自在黑暗里咀嚼着恐惧。米拉，几日来你是怎样辛苦啊！原来做一只猫也是如此凶险，夜幕降临下的猫世界里，也有欺凌和暴力，也有无奈和凄凉，可是这分艰辛猫们又会向谁诉说？心里有那么多难，为什么不来找我们啊？

    米拉没有回答我一句，只是眯着眼睛，温柔地呼噜着。

    日子流水一样淌着，好像可以这样平静地一直走下去……

    十

    之后的某一天，我又不得不相信一句话：笑声落地，溅起的是泪花，悲哀总是躲在欢乐的背后做着鬼脸。

    还是清晨，推开窗子，我没有看见米拉。

    第二天，没有。

    第三天，没有。

    我们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呼唤、新一轮的寻找、新一轮的猜测。

    静悄悄的大院子里没有了米拉的喵呜喵呜声，显得很是空洞怪异，不时从哪个院子里就听见有人自言自语地说：米拉最近哪里去了？

    是啊，已经一个月没有见到米拉了。

    夜里，我走到院子里透透气，猛然看到大猫就蹲在院墙上，香椿树斑驳的树荫笼罩着他，他一动不动，无精打采，我唤了他一声，他抬头看看我，满眼的忧伤。

    长久以来的担忧和期盼在心里堰塞湖一样高悬着，压垮骆驼的是最后一根稻草，那天晚上冲垮堤坝的竟是大猫痴情等待的身影，我承认，我已经拦截不住左冲右突的满心悲伤，只得任由自己泪如雨下。

    大猫，你是在等你的“爱人”吗？

    我也不知道米拉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报纸上说的那些午夜在街头抓捕猫狗为生的人到底是不是真的，甚至我也不知道夏夜空气里飘荡的烧烤香气里，有多少是散发着猫猫和狗狗的味道，我不知道米拉最后的恐慌和挣扎是不是来自人类，我更不知道我还该不该向周围的猫猫狗狗伸出友爱的手。

    大猫，我和你一样不知道啊！

    回屋，切了一盘火腿，想送给大猫。他看见我走近，警惕地抬起身子，眼神里生出一丝寒意。

    黑暗中，我退后几步，含泪冲着大猫竖起大拇指：“大猫，你做得对！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不要离人类太近，就从我做起吧！”

    我把食物远远地放在树底下。他晃悠晃悠走过去，连闻都不闻，又蔫蔫地趴下。清澈的夜色清晰地勾勒着大猫落寞的身影。

    我站在窗前看着大猫的身影，眼前恍惚重现着最初见到米拉和拉米时的场景：阳光里有微小的尘埃慢慢浮游着，米拉和拉米慢慢从墙角蹭了上来，那美丽的大眼睛看着我，看着我……

    屈指算来，美好时光，只有一季啊。

    >>点评▲

    《米拉和拉米》突破了一般网络小说的弊病，叙述情节发展有高潮和结局，中间起伏波折，语言洗练明净，充满了作者爱憎分明的感情，有着较为深刻、真挚的生命体验和情感投入。小说整体结构完整，叙述节奏张弛有序，不足之处在于没有对故事情节详略进行精心的剪裁，细节的呈现能力不够精彩、细致和独到。

    点评人：张丽军，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中国现当代文学国家重点学科、“泰山学者”团队成员、博士后，主要研究方向为20世纪乡土文学研究、新世纪文学文化研究、样板戏研究等。中国首届网络文学大奖赛初评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