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历来不给庙把门,他们更喜欢游历,四海纵横,歇下来做泥胎,憨憨地笑,享受人间的敬意和吃食。偶尔在夜里召集众神来喝酒吃果,肆意欢歌。所以庙里那个有红尘气息的人,就不是神。他是人,但他是一条腿粗一条腿细的人。村里人都说,看庙的拐子是半仙,一条腿在人间,一条腿在天上,虽然瘸,却是天上地下地穿梭来往。只有这样的人,适宜住在庙里。这样一来,人看他是仙,神看他是人,他可以在庙里当人,也可以走在村里的黄土路上当神仙。
庙生了那么多物事,只有人不是它生出来的。人是人生出来的。有了人,才会有村庄,有庙宇。村子小,无游侣闲僧来坐镇,只有瘸着一条腿的看庙人守护着庙。庙不能亲自伸手,护卫它生的树、鸟、草、灵物,连人间尘埃都不能拂扫,所以看庙人便成了庙的代言人,清扫,看护,修缮,偶尔也被凡人讨教仙事一二。
看庙人是村里起得最早的人,神仙一散,回到泥胎身,他就起来了。冬天摸着黑进到庙里,神仙们的气息还在,他无畏惧,就坐在神仙们坐过的地方,在蒙昧的暗色中,长久地跟神仙的泥身子对望。他也叹息,为红尘琐事、肉身凡体的欲求而苦恼,但跟神仙坐一坐,他这些事便消散全无了。当他神清气爽地站起来的时候,他的仙气便从歪斜不直的身体里一点点散出来。他看不见,但人和神都看见了。后来天便亮了。天亮了,神仙连气息也散尽了。他洒了清水,拿了扫帚,有节律地一下一下将万丈尘埃一点点扫出庙堂,神仙虽然是个泥身子,但还是见不得尘埃的,尘土多了,神仙也会苦累。这时煎熬了一夜的人会来庙里讨一味良药,一进门,便看到了道骨仙风的看庙人,倒吸一口凉气。那看庙人抬头看人来,也不出声,依旧做他手里的事。
他把整个庙院都会扫一遍,冬天的雪,春天的尘,夏天的花,秋天的叶,扫一年,老一年,他就越不虔诚,越随意,形骸全脱,白日里闲坐,他的诨笑都是要讨到一两句骂才甘心。他不是不敬神,他是不敬人。
庙院里,在白天只有鸟和鸟声,他会睡足一个长觉,亦无固定时辰。他是没爹没娘没家的人。他的家,在庙外十丈远,院里有桃、杏,也不回去摘一颗吃。他家窑洞的窗户纸破成条缕,西风北风东风南风都来过,一年两年三年五年的,他都快忘了自己的家。偶尔分粮食,他回家取布袋,推开闭着的门,看到院子角角落落里的草,枯了荣了,又枯了又荣了,也不把本来不直的腰再弯一把,好似这家跟他无关。队里在庙门外替他用油毡纸搭了一个小房子,他在里面生了火,熬粥煮菜。人吃饭的时候,看庙人坐在庙院里抽烟,每家都闹哄哄地争抢着把食物填到嗓子眼里。他也知道到了老天定下的吃饭时辰,但他就是不饥。到人都吃完了,肚子安适了,歇的歇了,忙的忙了,街上有顽童手持棍棒呼啸来去,他才会煮饭。他煮的饭奇形怪状,和好玉米面,面上用指头戳一个洞,将山药丁填进去,就算吃饺子了。饺子是逢年过节才有的吃食,人在平常日子里是吃不上的,所以人看他吃饺子,像看仙家吃饺子。他又大方,有小孩凑过来,就赏吃,小孩稀罕饺子这吃食,便欣然接过,待下口,甜淡难食,
全无想象和传统中的好,看庙人便哈哈大笑,拿手捏一个,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好似美味佳肴般受用。有时他的柴火里会煨着山药。那香甜的气味从柴烟里飘到小孩的鼻管里,谁闻到了,就跑来要,他就给。给完了,他的饭也就算吃完了。肚子的事,好像跟他的嘴没多大关
系。别人饱了,他也就饱了。到了后来,他的头发胡子也不剃了,任其长着,坐在庙院的台阶上,短烟袋在口里衔着,白髯白发,随风飘摇,可不是神仙嘛!
晚上,看庙人是睡得最早的一个。晚上的人间最喜悦闲在,亦没有愁病,白天想的、干的,晚上都暂搁一边去,洗了,躺在热炕上,抽烟的抽烟,做梦的做梦,都不出门了。即便有争吵,亦被厚重的夜色裹盖了,人在下面,叫也听不见,哭也看不见。所以,天还没黑,庙门就关了。庙门关了,看庙人就睡了。只有他睡了,神仙们才好回来走动。到神仙们闹腾的时候,看庙人已到梦深处看景去了。村里人说,他身上安着开关呢。开关是什么,就是话匣子上的线,拉它,它就唱了,再拉,唱就停了。看庙人的开关,没人看到是哪根线,也没人知道谁在拉它,但他就是定时关了、定时开了,白天黑夜,半人半仙地度日子。
有人要他说说他跟神仙们的事,他笑笑,白髯里掩了一个古井般的嘴,天机不可泄露,神仙都是这样说的。
他活了很多很多年,小孩子长大又生了小孩,他还活着,问他,你几岁,他也笑而不答。连他都忘了在这红尘里滚练多少年了。他在,庙才在,神仙才安生长久。人说他真是修成仙了,每夜都是要跟天上的神仙喝酒的。但人眼里的仙,也是要死的,所以他死了。他没有死在夜里。他在夜里会了神仙,跟神仙告了别,清扫了酒肉残骸,吃了一袋烟,在半晌煮了粥,喝了两碗,睡到炕上,便死了。他死在白天。白天是人间的天下。
一条腿粗、一条腿细的看庙人死了。他的肉身留在了人间,魂魄上了仙界。这下,他在人间是人,在天上是仙。人的归人,神的归神,大好。
□作者: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