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掖平
在庆贺张炜的长篇小说《你在高原》荣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第一名的兴奋之后,作为一名茅奖评委,我想具体针对其丰富多元的思想艺术价值进行简要的解读和论析,为广大读者深入理解这部气象恢宏、意蕴深厚、文采斐然的“时代大作”提供一点参考。
正如张炜自己所说,《你在高原》是一部“长长的行走之书”。这里的“行走”,不仅暗指成书的考察准备和行文书写的艰辛过程,而且还喻指主人公生命和精神的成长历程,以及作家炽热而漫长的灵魂追寻之路。张炜在将这部大书命名为“你在高原”时,已经把“你”和“高原”设置为一个理想化的存在,它们遥远而富有吸引力,令远离“高原”的“我”渴慕不已,生发出无限的向往之情。为建构行走的主题,小说特意设置了一个贯穿始终的第一人称叙事者兼主人公“我”___宁伽,依靠其在大地上的无边游荡所相伴相依的个人反思和历史追忆,勾连起整部小说的精神脉相。
作为作家主体精神的承载者,宁伽和自己的父辈、祖辈有着千丝万缕的精神联系,现实中焦渴不安的心灵在先驱们亡灵的隐隐召唤之下,不由自主地朝向生命的理想之境_“__高原”靠拢、皈依。当然,现实中产生的焦虑和苦难并非驱使宁伽不断“行走”的唯一动因,张炜同时还更深入地追索了宁伽血脉深处的“行走基因”。不仅先祖们万里跋涉的艰难行程成为宁伽仰慕的历史,而且曾祖父宁吉离家出走时乘坐的红马驹也成为其生命图腾。它们牵引着宁伽不断地进入社会又不断地向外突围,像一条永不安分的生命之河奔腾在山地与平原上。这种“基因链”的梳理,既理清了宁伽生命归属的根系,也为他的现实奔波和理想追寻埋下血脉相承的伏笔。凭依着一颗善良的心,领悟着先人们的命运启示,抵御着现实生存的苦难逼迫,宁伽要突破这层层淤积的生存焦虑,必然以不断朝向理想的前行姿态求取内心的充实与宁静。因此,宁伽的行走不但意味着一种多变的生命轨迹,而且昭示出极为复杂鲜活的生命图景。
众所周知,张炜几十年来的创作一直保持着理想主义的探索姿态,试图在人性真实的基础上引导生命的升华,以美好的生活图景召唤着孤独无依的个人融入新的世界。如果说《声音》、《一潭清水》中理想主义的书写质地还显得较为稚嫩和单纯,更多地带有作家一厢情愿式青春想象的话,那么《秋天的愤怒》和《古船》则开始在人物的理想版图上涂抹一片片或浓或淡的阴霾,使主人公们生命的前行姿态变得厚重艰难。到《九月寓言》中,张炜在对以小村为代表的农业文化的挽歌书写中,坚持放飞民间野地的诗意想象,对现实和梦想的理性认识已标示出一个清晰可见的高度,而《你在高原》更是对前阶段理想主义创作倾向的一次系统清理和总结。它脚踩着更为丰厚沉实的人性土壤,伸展出理想主义的新枝蔓,使之成长为精神的参天大树。
在书写理想的同时,《你在高原》以大量的笔墨描绘历史和现实,在现实对历史的衍生中溯源生存困境的根由,并让生命个体承受着困境带来的无穷痛苦,再从中踩踏出一条充满希望的生路来。其中《家族》(第1卷)、《橡树路》(第2卷)、《海客谈瀛洲》(第3卷)、《荒原纪事》(第9卷)、《无边的游荡》(第10卷),在历史与现实话语的相互纠结中,多角度全方位地透视个体与群体复杂的生存境遇。曲予、宁珂、陶明、宁伽、庄周等人的现实奔波和生命挫折包含着对具体的政治历史文化的质疑、诘问与控诉,凸显出生命个体坚守信念与理想的高贵;《鹿眼》(第4卷)、《我的田园》(第6卷)、《人的杂志》(第7卷)则力图在欲望飞扬的现实中开辟出一片片人性的绿洲,来守望精神的美好家园。那温馨的葡萄园、永恒的原野和充满人文意识的杂志,不断提升和完善着宁珂及其朋友对新的生活梦想的向往与追求。由此我们可以确定,对于《你在高原》而言,理想并非遥不可及的“他者”或者一种排他性的终极目的,而是存在于找寻的生命具体过程中,并与诗意的精神体验紧紧相随。宁伽为彰显一种人生信仰而始终直面困境、始终斗志昂扬,在现实中屡战屡败复而屡败屡战,在多重意义的“行走”过程中,穿越历史与现实的层层阻隔,并张起爱与善的风帆。《你在高原》在很大意义上就秉承着这样一种价值尺度。说到底,真正的理想只有牢牢植根于生存过程之中,呈现为川流不息的动态之美,才有可能彻底逃离单纯的形而上或形而下的怪圈,这正是一个清醒的理想主义者的深沉追求。
为使心灵的放逐与迁徙得以生动传神的描述,张炜以理想主义行吟诗人和愤怒的思想战士的双重主体身份,牢牢抓住抒情的内核,把鲜活丰盈的诗心撒播在那片五谷为之着色的丰饶原野上,以生活的启示重建心灵的契约。小说的故事框架宏大而缜密,情节铺展既纷繁复杂又遥相呼应,众多人物形象的性格刻画与心理描写从容有序地交织在叙事文本之中,文笔时而沉郁顿挫时而灵动俏跳,语言融华美与朴拙、大气与精巧为一体,敞开了汉语写作走向浩大、深邃、诗性、优美的无限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