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萍骑车穿过那条小街时,环卫工人还在睡大觉。小街上很安静,残缺的路灯照得小街上的纸屑残渣泛着青色的光。
王萍用力蹬着自行车,车后座上用大号白塑料袋装着的脏衣物颤巍巍地颠着,配合着她那自以为强硕的心脏。
王萍一生心气很高,但无奈命运不济。自然灾害、“文化大革命”、上山下乡,家境贫寒的她一个都没落下。好不容易分到纺织厂,才有了一点施展的空间。她拼命工作,样样不落人后,然而十几年的“技术能手”称号轻易地就被自动化的机器所取代,并且再也没有夺回来的可能。王萍下岗的时候,能带走的,就只有那一手让她骄傲却无用的技术了。
年逾半百,好强的劲头也变成了散兵游勇。说是散兵游勇,却也并不消停,时常在王萍体内横冲直撞。因此,住在这被称为“城市之疮”的居民区里,王萍到底是意难平。然而,无法改变大环境,她只好凭借一己之力,一心一意地改变小环境———没钱住大房子,就把小屋收拾得一尘不染;没钱买名牌衣服,那就把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熨得干爽笔直,穿出去也不至于太输人;逢年过节,送礼定是要上档次的,至于节后自己怎么过,那是另一回事了。鱼和熊掌不可兼得,面子和里子也同理。
终于赶在四点十分到了河边。王萍迅速拿出衣服洗起来,顾不得稍稍休息一下,因为过一会儿就会有更多的人来,人多水少不说,关键是王萍不愿让熟人看见。结果,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刚洗完衣服正碰上个邻居。她忙低了头要躲,那人的声音却不饶她,像兜出来的绳索,一下子套牢她:“哟,这么早就来了?”
回到家才刚刚六点,王萍开了门,听到抽水马桶发出荒腔走板的男高音,不由得皱了眉头。这套简易房水压极低,自来水爬到四楼就气喘吁吁了,搞得王萍家每次冲卫生间都跟谋杀马桶似的。最憋气的是正门直冲卫生间,一年四季有气味。每当电视广告里煽情地说“某某酒让人想起家的味道”时,王萍都条件反射地要呕吐。
儿子从卫生间出来,睡眼惺松地埋怨:“妈,你半夜干吗去了?我听着门咔嚓一声,还以为进小偷了呢!”儿子上大三,学校离家不远,常在家住。
王萍听了火不打一处来,刚想嚷,又怕吵醒老公老面,便嘟囔着走到阳台上:“小偷有偷这脏衣服的吗?我又不是洗了一次两次了!”
儿子听了“哎哟”一声:“你怎么又去河边洗衣服了?你那风湿病自个儿不当心,让别人怎么管?”
王萍在阳台上晾大大小小的衣服:“这么大个人了,连内裤都不洗,还想管谁呀?”
儿子连忙跑过来一把扯下已经挂起来的几个假CK内裤,一时的关心也变成了不领情:“这内衣能泡那河水里洗吗,谁知道有什么细菌啊,感染了病怎么办?”
其实,王萍一般回家后都用自来水再涮洗一遍内衣的,刚才和儿子一啰嗦就忘了。这会儿她觉得又委屈又理亏,索性把衣服都扯下来丢到盆里,“咱家里以后都自个儿顾自个儿吧,我再也不做你们的老妈子了,你
们没衣服穿也别来找我。”说完就躺床上一动不动了。
儿子“哧溜”一下钻回自己的房间,适才的热闹换来他一阵虚张声势的呼噜声。
老面蹑手蹑脚地起床,晾好了衣服。
二
小区里开会,换一户一表。
每家自然是户主去,老面连争也不争,龇牙咧嘴地歪在沙发上,照看他的电视。他每年定期犯痔疮,也每年定期下决心动手术,但每年都动不了,说是怕疼,但主要不是怕肉疼,是怕钱疼。
其实一户一表早已在这个城市里普及得差不多了,只是像他们住这种贫民区里的人,还保持着居民轮流收水电费的方法。楼里的年轻人嫌麻烦,便每月交两块钱,谁愿挨家挨户地收水电费就领这钱。王萍总有办法揽过这活,嘴上还笑嘻嘻地说:“最近又胖了,可得减减肥了。”
换了新表,损失了这点钱倒也犯不着生恼,关键是王萍没法“偷水”了。所谓“偷水”就是把水龙头拧到刚好滴水的程度,老水表都不那么灵敏了,不计字的。这样白天黑夜不停滴水,一个月下来也能接不少。
安装新表,先得重修水管。施工人员把各家的水都断了,设了几个公共水龙头供居民用水,不收费。
轰隆隆的机器开进楼没多会
小说赛区
萍·水
□作者:马晓雪
这是一篇难得的小说。说它难得,是因为年轻的作者能够深入地体察一个生活于城市底层的平民妇女的艰辛与困苦,并巧妙地通过“水”这一人类须臾离不开的物质结构了这篇小说。虽然没有引人入胜的曲折情节,但对于出身贫寒的主人公在当前处处以金钱利益为准则的现实社会中逼仄无奈的困境的描写令人心酸,结构精巧,叙事从容,有些文字如神来之笔,直指生存与生活的靶心,很有几分新写实主义小说的味道。如果对主人公的心理描写再细腻些就更好了。
点评人:贺彩虹,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影视艺术。中国首届网络文学大奖赛初评委。
儿,王萍家里就到处都是一盆一盆的水了。老面本来这两天走路就不顺当,这下天天在家走起了八卦阵。
王萍接了水,就大肆地洗刷,脏衣服、沙发套、旧窗帘、压箱底的衣服都统统翻了出来。用自家的水都是重复用三遍,用免费水可不用这么费心思,清水洗菜,清水洗衣服,清水拖地板,清水冲卫生间,王萍终于用不花钱的水换了个澄清明亮的小天地。
然而,“免费的午餐”很快成了“最后的晚餐”。五天之后,一户一表修好,王萍依依不舍地看着最后几盆水,不知道用它洗什么更合算些。正算计着,手就隐隐作痛起来,低头一看,手关节一个个都红肿了。
手关节一肿,紧跟着就头晕目眩,这是王萍的老毛病。
王萍天天躺在床上天旋地转着,任凭老面和儿子苦口婆心也不去医院,想硬生生地扛过去。
老面忍不住数落:“你那脾气就这么倔!说过多少遍了,你这手不能着凉水,那几盆水钱抵得上这药钱吗?你好好休养不比什么都强?”
这边话还没说完,那边的火气就上来了:“好好休养?我倒是想好好休养,可就凭你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给人家做饭能赚几个钱啊?咱那孩子不上学了?你让他像咱俩一样一辈子喝西北风去?”
王萍索性把碗一撂,把平日的委屈尽情宣泄出来:“我这病怎么落下的,孩子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坐月子那会儿谁都不帮忙,你为了几个加班费天天半夜才回来,家里的尿布、脏衣服一堆一堆的,我不洗谁洗?寒冬腊月的,又舍不得用热水,再凉的水也得两只手往下伸啊,要不,咱孩子不得光着屁股哭啊……”
说到这里,王萍悲从中来,刚想哭又想起儿子在隔屋,只好憋着。一阵头晕袭来,刚喝下的粥又吐了出来,趁着呕吐,憋着的眼泪才肆意地流出来。
三
王萍的病刚好,老面的痔疮却更厉害了。正巧王萍的姐夫打电话来说,他正负责办一批医保卡,想着把老面的档案调过来,一块办了,动手术可省不少钱。
老面也顾不得疼了,跟着连襟颠来颠去。好不容易办妥了所有手续,医保卡还得过一段时间才能下来,他却痛得在床上哎哟哎哟叫起来。王萍说:“谁叫咱一辈子穷命呢,好不容易搭上公家的车,还得多受几个月的罪,真是没命享福!”
“谁享不了福啊?”儿子进门,一反常态地喜不自禁,“妈,以后有福可享了!”
“咱们这种命就别整天想着天鹅肉吃了。”王萍没好气。
儿子从钱包里拿出一张照片来,在两人眼前晃了晃,“这天鹅肉啊,咱还就吃定了。”
王萍看照片上是一个年轻女孩,“这是谁家的闺女啊,真够‘好看’的,也不知道能不能嫁得出去?”
儿子有点急:“你们懂什么?丑怎么了?有钱就行!”说完就回了房间,任父母怎么追问也赌气不说了。
后来,王萍终于打听清楚:儿子班上有个公主样的女孩子,其貌不扬,但家世很不一般,很多人追求她,她却鬼使神差看上了儿子,觉得他帅气,又难得的踏实本分,不像其他男孩只图她家有钱。
殊不知,这个表面踏实本分的男孩心里比谁都清楚钱的分量。
王萍知道了儿子的好消息,洗锅刷碗也有了劲,把一只碗冲了四五遍,全然不在乎那点水费了。
挨到了六月底,医保卡下来了,老面的痔疮倒好了不少,不免打了退堂鼓。
“好了也得动手术,要不然明年还得遭罪。”王萍坚持。
最后,在王萍的呵斥下,老面乖乖住进了医院。灌肠、做肠镜、动手术,然后就是换药休养,一折腾,整整掉了十斤肉。
王萍呢,也掉了六斤。其中两斤
是因为照顾老面,剩下的四斤,是洗衣服洗掉的———老面所住的医院全天候地供应热水。王萍一看到这白花花的、绵绵不断的、不要钱的热水,顿时心花怒放。
等老面手术结束安顿好,她就急火火地跑回家,把前一段时间因生病而堆积的脏衣物统统打了包,然后,每天带一包去医院,用那白花花的、绵绵不断的、不要钱的热水一遍一遍地冲洗,直到发黄的白背心被重新烫回了白色,干巴巴的毛巾被重新烫回了柔软,发霉的旧大衣被重新烫回了衣料原始的香气……
四
暑假里女友特恩准儿子护送她回家,儿子也正想趁这机会见见女方父母,好把关系再稳定一下。
王萍说:“一会儿我去银行给你取一千块钱去。”
儿子撇撇嘴:“妈……去个广州,光来回车票就一千六!”
“怎么,她的你也要付?”王萍吓了一跳。
“那是当然!”儿子说,“妈,你要有长远眼光……”
王萍点点头,似乎懂了。
儿子没注意母亲脸上的难色,自顾自地说:“你不知道,她家住一幢别墅,要知道那可是广州啊,房价顶咱这儿的好几倍,而且她家还有露台花园游泳池呢。”
“游泳池?”王萍听到这儿才有点晃过神儿,“多大的游泳池?”
“这倒没打听,怎么也得两百平吧。那可是私人游泳池噢,保准你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事要是成了,我随时带你去,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把它当成洗衣池都没人管你。就怕你那时候根本用不着洗衣服了!”儿子说完憧憬着回了屋,留下王萍一个人沉浸在一池碧波里。
暑运期间,火车票异常紧俏,王萍七拐八拐托了很多熟人才买到两张票。
拿了票,王萍连忙骑自行车来到商场,直奔烟草区。她从来不愿在面子上输给人家,何况儿子是第一次见女方的家人,怎么也不能太寒酸。可是手里攥着几百块钱,看来看去,还是算不清楚买哪种既体面又划算。正犹豫着,一抬头看到了烟草柜台里服务小姐轻蔑的眼神。
“两条熊猫!”王萍斩钉截铁地说。
拎着烟出了门,她仍然觉得憋屈。本以为赌气买了烟,算是挽回了面子,却没料到,服务小姐那个眼神像一口痰堵在她嗓子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五
王萍把儿子送进候车厅的时候,雨才开始滴。她还担心家里晾着的衣服,也不知道老面有没有收起来。等她出来的时候,需要担心的就是她自己了。才下午五点多,天却全然变了样。
漆黑,闪电,雷声震荡。
雨点如硬币,砸下来,密不透风。
候车厅门口的人很多,大家都张望着,少有几个冒着雨走的。王萍没带雨具,她伸脚试了试水,“才过脚面而已,跑到车站就没事了。”可是,等她上了公交车,雨就更大起来。“好在进了车也就安全了。”她想。
车里很拥挤,车窗紧闭,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各种气味和热气交织在一起,粘在肌肤上,使得每个人的脾气都变得异常暴躁,一丁点儿小事就恶言恶语。
司机也不耐烦:“谁不想早回家啊,我开快点,大家也相互体谅点。”然而,车不但没快,反而更慢了,因为开到了一段地势较低的地方,加上雨又大了些,车底漫进来一层薄薄的雨水。司机尽管已足够小心,仍难免车辆蹒跚踉跄。司机建议先停一下,待雨小些再走,“前面地势更低,要是附近山上的水下来,比较危险。”
但是乘客不以为然,归心似箭。司机只好靠着路边,更加谨慎地前行。
雨滴砸在车顶上砰砰作响,甚至掩住了窗外的雷声,王萍看着蜿蜒的闪电在夜里炸开了花,亮光映
在玻璃上,反射出车里一张张局促冷漠的脸。
王萍抽抽鼻子,才觉寒意四溢,心里忍不住又杂七杂八乱想:“不管怎么样,我再也不想这样活着了,老面是活一天算一天,可我这样憋忍着活了五十多年,天天挤公交、买剩菜、为贪点水落下一身病……真是不甘心!有时候想想,还真不如死了利落……”还没想完,不远处的山水就轰然倾泻下来。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刹那,水已经冲破公交车的玻璃,把公交车撞得节节告退。
车里顿时乱作一团,哭喊声、指挥声、求救声伴着雷声雨声响成了一曲壮烈而蒙昧的死亡之声,宛若众多初生婴儿此起彼伏地放声痛哭。
王萍迷迷糊糊地跟着许多人冲到车头去压住汽车,却也随着失控的汽车东摇西摆;王萍模模糊糊地看到窗外有个背嫩黄色书包的孩童被水流冲走,根本来不及挣扎;王萍晕晕乎乎地跟着周围的人伸出胳膊去抓一辆红色轿车里伸出的求救的手,却眼睁睁地失之交臂;王萍迷迷茫茫地看着周围,黑的天、黑的地、黑的水、黑的人,偶尔在闪电中,露出各种求生的面孔,有恐惧,有狰狞,有怯懦,但都比刚才的局促冷漠生动得多。
王萍从没有如此迷惘过,却也从没有如此清醒过,这一辈子,她想尽各种办法用水、省水、爱水、贪水而苦不得水,终于,老天怜悯她,给了她这么多想也想不到的水。
“我怎么会死?怎么会如此轻易地死?老面怎么办?儿子谁照顾?我所盼望的生活还没有真正到来啊!”她粗暴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但是水很快又溅到各处。她命令自己不能哭、不能抖,哆嗦着解开系在扶手上的手提包,摸出小灵通,一遍遍拨着110、120、119……所有她能想起来的求救电话,她不停地打,无助地打,无比坚持地打,直到小灵通耗尽最后一格电池,直到她的手脚麻痹,浑身冰凉,泪流满面。
可是,顽固的命运不受任何人的控制,它在最后一刻,从容不迫地揭开了随心设计的谜底:对于王萍而言,水,是她的梦想之源,又是她的葬身之地。生命的两端,衔接得如此紧密而精巧。
六
然而,死,只有在小说里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尽管这个向来平凡得毫无声息的小城在一场惊人的暴雨之后,流传着关于死亡的种种版本,王萍却被稀里糊涂地救了下来。
王萍,幸运地逃过一劫,不幸地,又继续着那充满巨大失望和琐碎希望的漫长日子。
尽管活有活的局促和委屈,但至少在见到老面的那一刻,还有机会幸福地抱头大哭。
在家里养了两三天伤,王萍身上的各种淤青慢慢淡下去。一天中午,老面去一个办满月酒的朋友家里掌勺。王萍睡足醒来正愁吃什么,就接到了儿子从广州打来的电话。
“妈……”儿子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们分手了……”
“什么?”
“他们家……”儿子有些激动,“太瞧不起人了!表面上客客气气的,可话里话外都是看不起咱们……”
“回来吧,孩子。”王萍也没想到自己会如此平静,“这没什么,回来再说。”
“可是……”
“没什么‘可是’,你现在就去火车站,买最快的票,别怕花钱。”
平静是因为不妄求,还是妥协?王萍没工夫想这费脑筋的事,她只知道死了便罢了,没死就还得活着,一切没什么两样。就像暴雨后的城市,照样干燥,照样肮脏,照样潜滋暗长着人类的贪欲和妥协。
岁月远比人生漫长。
放下电话,王萍看到床头老面留的一碗温热的小米粥,里面还放了一勺红糖。
她起身去厨房,不小心被门后的什么绊了一下,回头一看,是一包待洗的衣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