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蚀  在一农舍前等友人，百无聊赖之际，四下察看。发现农舍虽旧，却收拾得很整洁。门外没有其他农家必有的乱草堆，反而有一小小的花坛。花儿都是很平常的月季、一串红什么的，开得很是热闹。花坛靠墙的地方，有一小丛竹子，迎风绿着，显得很写意。

    农舍门前正对着一条省道。省道历史很悠久了，却是泥土路，坑坑洼洼的。按本地的说法，路冲着大门，会冲走好运，所以，门前十多米远的地方，有一照壁。照壁是乱石垒就，上面盖了几张瓦。略有些别致的是，照壁旁边有一棵家槐，枝叶繁盛。

    树下和照壁前都种了花，花开得艳丽，可惜好像多日没人打扫了，花儿被丛生的杂草包围，显得势单力薄。即便是这样，跟别的农家比起来，这里也多了很多的风韵。

    觉得这房子有些面熟。

    从记忆中仔细搜寻，突然想起了，这竟然是我初中老师王风伟的家。

    别怪我寡义。王老师只教了我们一年，那时候，他住校，跟学生交流不多，所以我们大都不知道他的住处。

    王老师跟别的老师不一样，他不喜欢与我们随性说笑，总是板着脸，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们对他了解甚少，只知道他当年是清华外语系的高材生，会多国语言，但是人虽然有才，却死心眼，遇到事情喜欢较真，后来，不知道得罪了哪位领导，被撵回老家，做了一名初中教师。

    最滑稽的是，在学校里，不让他教他擅长的外语，而是教最不擅长的生物。

    生物是副科，对中考意义也不是很大，我们就不大重视了。王老师的课，基本是我们的休闲时间。

    王老师却不这么看，他教生物教得非常认真，也并不为自己是个副科老师而自卑。每节课都拿着厚厚的各种教材，让我们抄写记录。

    这很让我们无奈。

    别说是我们这些学习成绩一般的学生，就是在班里成绩最好的，比方我们的学习委员，都因为学习的事儿同他发生过冲突。

    那次，学习委员在他的课上偷偷默写英语，被他发现了。

    王老师很愤怒，问她为什么不认真听讲。

    学习委员没有一点儿歉疚，说：“生物课不就是背课文吗？我晚上回家背就行了，您放心。”

    王老师问她：“那晚上回家默写英语不行吗？为什么要在课上默写？为什么不认真听课？”

    学习委员一开始不说话，后来王老师问急了，冲口而出：“破生物有什么要听的啊，您就是不讲，我们也懂。”

    王老师很愤怒，说：“你的意思是我这个当老师的没有用了？我讲的课程都是在浪费大家的时间？我告诉你，每一门课程都很重要。学习不光是为了考试，考试只是手段，学习的最终目的是让大家获得知识。”

    老师的话很对，但是谁听啊，很骄傲的学习委员更是不喜欢听了。王老师发怒不会打人，也不会像别的老师那样，很难听地骂人，他只会讲道理。同学们怕老师打，怕老师骂，就是不怕老师讲道理，特别是像王老师这样的没有威严的老师。

    学习委员没有反驳他，但是一脸的不服，没经过他允许就气哼哼地坐下了。

    王老师让她站起来，她不站，弄得王老师非常没有面子。

    继续讲课的时候，我看到他的手都是颤抖的。

    临下课的时候，他讲了几句很重的话，他说：同学们，我觉得大家来到学校，最重要的是获得知识和懂得做人的道理。通过高考改变人生，应该是第二位的。我希望同学们记住我今天说的话，加强自身修养，以后到了社会上，做个德行君子。这是我的期望。

    王老师的期望谁听呢？别说我们学生，即便是别的老师听了也是笑，说：“王老师的话有一定道理，但是这个社会没有地位没有钱，光有德行有什么用？”

    正如老师们所说，王老师没钱没地位，品德高尚，但是在学校里，在那些公办老师群体里，基本是混得最差的。

    别的老师看见校长主任什么的，都老远就笑成一朵花，甚至说话都哈着腰。王老师不，他个子很高，看见校长也是淡淡地打个招呼，从来也不肯让他一米九的身体有一丁点的弯度。校长个子矮，没法，看见他，就老远绕着走。

    逢年过节，别的老师都要表示一下，送点礼物给校长，他从来不。别的老师说起他来，一致的评价是，好人一个，但是有点傻。

    我们的班主任老师，是个很不错的人，跟我们相处得很好，跟任何老师包括校长关系也很好，他评价王老师，说：是个真正的为人师表的人，但是，在这个社会上，是个不合时宜的人。

    班主任老师跟王老师交情还是不错的，我们常看到两人在一起说悄悄话。常常为一些事儿，争执得脸红脖子粗。然后，愤然分开，班主任老师叹息着走来，说：王老师这人，唉，太认真了。

    有一段时间，我们常看到两人在争执着什么，班主任老师苦苦地劝他，他好像不听。

    后来，事情终于发生了。

    那天全校的师生都听到了王老师的怒吼。

    原来，王老师做了很多年的史地生组组长刚被撤了，代替他的是一个民办老师。此老师教初二地理，常常有事不来学校，教学很差，但是跟校长关系很好。

    王老师站在校长办公室中间，顶天柱子似的，非要让校长给他个解释，为什么把他的组长给撤了。

    理由大家都知道，包括老师和所有的学生。这就让校长很没法解释，因为他越解释就越出丑。

    当时，我们都觉得王老师的样子很像个革命者，慷慨激昂，大义凛然。校长在一边苍白地辩解着，很猥琐。

    王老师的话铿锵有力，我至今记得，他说：“校长，我就想知道，我哪里不称职了？为什么要把我撤下来？”

    很多学生跑到校长室门口看热闹，又被老师撵了回去。但是，即便我们坐在教室里，也能听到王老师的怒吼。

    后来，老师们把王老师拉回他的宿舍。憋闷的王老师在宿舍里哭了。

    奇怪的是，只有我们的班主任老师在宿舍劝慰王老师，别的老师聚集在校长室里，齐声谴责王老师，说他不配为人师表，有失斯文。

    有失斯文的王老师被调到了别的学校。

    那个学校的校长比较爱才，让他教毕业班英语。

    那年，那个班的英语在全县的考试成绩中名列第一。

    但是，后来王老师还是离开了那所学校，又回到我们那所初中。具体是什么原因我们不知道，想必还是跟他的性格有关系。

    回到学校后，新校长没有给他安排教学工作，而是以照顾他为由，让他负责学校的后勤，主要工作是照顾学校的小菜园和打扫卫生。

    于是，外语系的高材生，成了一名非常尽职的校园打杂工。

    不知道王老师是否喜欢这份工作，反正他没再惹出什么事儿来，一直到退休。

    刚退休的王老师，就查出了癌症，不到半年就离开了人世。

    王老师的门前栽着一棵很高大的槐树。这种曾经遍地都是的家槐，现在已经快绝迹了。大家都喜欢种可以快速换钱的速生杨，家槐越来越少了。

    王老师门前的这棵树下围着个很大很规则的水盆，应该是旱天浇灌之用，可想而知，老师对这棵家槐是照顾得很周到很仔细的。

    因此，在这条尘土飞扬的省道边上，这棵家槐显得很特别，也很孤独。

    幸好，还有老师垒就的简陋的照壁，还有伸手可及的月季花，跟家槐做伴，共同在风雨中飘摇着。

    ●姓名：王风伟

    ●终年：55岁

    ●籍贯：山东省莱阳市团

    旺镇

    ●生前身份：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