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后，再看香港才女钟晓阳的《停车暂借问》，发现它很稚嫩。语言稚嫩，情节稚嫩，情感稚嫩。语言里找得到《红楼梦》的影子，“没的白惹人闲话”、“怎么倒先来了”、“才刚儿躲警报我还张罗找你”之类，情节也无甚周转惊人。都说钟晓阳深受张爱玲影响，不过，她笔下的人情、世情，不及张的十分之一。倒是那稚嫩的情感，恰因其稚嫩，倍加感人。

    那年读钟晓阳的集子《离合》，里面就收了《停车暂借问》。看得泪止不住。怕旁边人笑话，拼命喝水。现在想来，情节什么的，一丁点也没记住，但是，是什么触动了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产生了深深的共鸣？

    大概就是那份稚嫩的情感吧。宁静真的爱谁吗？反正再读一遍，我也没觉得“千重”、“爽然”在她心里留下了多深的影子。请作者原谅我这么说她精心安排的相遇和离别。刚步入青春期、母亲病重去世、父亲小妾入室又被扶正、闺蜜怀孕将要生子……在这会儿，我觉得宁静的心里就是想：让我爱上谁吧，管他是谁。

    我想爱，我要爱，我要把全身心都沉浸在另一个人的眸子里。这样的少女情怀谁都有过，也难以去责备那种盲目、草率和倔强。千重和爽然，只是在那最不懂爱却最渴求爱的时候，恰好走进了宁静的生活。他们的面目如此模糊，性格如此暧昧，无法深究宁静为什么喜欢他们。千重的出场是在躲避日本人炸弹的一片慌乱中，“一个人搁她肩旁擦过”，把宁静撞倒，“那人又折回来”扶她。等进了防空洞稍稍安定，他也只是“一双大眼睛，黑森森、幽粼粼的，打她脸上一闪而逝”。之后，我们知道千重是日本人，医科学生；知道千重再遇宁静，“整个人是在喜悦里”，而宁静，“一直心悬梁椽，想想笑笑”，但仅此而已。两人先情愫暗生，又日渐亲密，最后因日本战败不得不别离，可他们喜欢对方什么？爱着对方什么？从小说中，我们无从知道，因此，尽管千重之后再也没有在宁静的生命中出现，我们倒也没有遗憾，恐怕宁静也没有。

    虽然爽然着墨更多，但他一样是无来由地闯进了宁静的生活。“霸里霸道地横在她面前”，“一个劲儿朝她笑，牙齿白得耀目”。稚嫩的爱就是这样，或者是黑森森的大眼睛，或者是白闪闪的牙齿，就让人有足够的理由可以一头扎进去。虽然之后又有堆雪人、骑自行车、宁静生病照料、未婚妻若隐若现，甚至十五年后重逢的情节，我们依然看不出两人的爱落在何处。宁静固然爽朗，但也有填个相思词之类的婉约；爽然固然大气，但也有犹疑内敛之时。两人的性格未做充分铺垫，往来也不出俗套，所以，纵然最后也有类似《十八春》那样“我们回不去了”的无奈，我们却没有读张爱玲小说时感受到的浸透骨髓的悲凉。

    但世俗的我们，倒并非常常有浸透骨髓的悲凉，更多的，却是没来由地一头扎入所谓爱河的经历。在“爱上谁，不管他是谁”的人生中，有的人如千重那样，来了又走了，有的人像爽然，总撩拨得你心动又心动、惘然再惘然。我们或许已记不清他们的面貌，记不得为他们填的词阕，可总会记得他们闯入自己人生的第一刻，那亮幽幽的眼睛，那白闪闪的牙齿。虽然他们是“停车暂借问”的过客，但他们曾是情感的安放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