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翠华  我的95岁的婆母坐在床上，左手拿着镜子，右手摁了摁刚修剪的白发，抿着嘴微笑着———每次我给她理完发，她都要自己拿着镜子看半天。我喜欢她的微笑，那笑容像是从一个少女的心里洋溢出来的，带着几分羞涩又有几分庄重。每当这时，我都会发自内心地赞叹：“好看！洋气！”

    婆母这个比“五四”新文化运动还要年长两岁的老人，始终守护着那个时代女性的尊严。她时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不管多难，我没有饿死一个孩子。”凡是从苦难中走过来的人，都会明白这句话的分量。丈夫在外地工作，只有春节才能回家团聚几天。她一个人拉扯着四个男孩，仅靠着丈夫微薄的工资，不能养家糊口，她缝手套、擦烟袋、剥花生……做过多种手工活，补贴家用。纳不完的鞋底，补不完的袜子，为了叫孩子们穿得利索，她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她拖着饿得虚弱的身子，爬上通向郊区的闷罐车，到几百里外的农村去撸树叶、剜野菜，玉米瓤、花生皮，她都收集来磨碎下锅……我们活下来了，是那一代母亲———一代历尽艰辛、忍饥挨饿、一心抚育孩子的母亲的丰功伟绩。这样的母亲，她们习惯了为孩子打点一切，也就习惯了在家里一个人说了算。

    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特点。我带着娘家的生活特点走进婆家，两个家庭的特点很不一样，待人接物的方式也不同。我的母亲是一个很通达的人，她多次嘱咐我：“进了婆家门，就是婆家人，凡事照着婆家的规矩办。”我的母亲心直口快，我做错了什么，她当场就开着玩笑指出来；我的婆母是一个聪明含蓄的人，她从不直面指出你的不是。我进门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擀面条。那时没有白面，擀的是地瓜面面条，我会擀，但刀功不行，切好的面条粘在一起。一家人等着面条下锅，婆母进屋见我一根根地扯开往盖垫上放，她一句话没说，就把板上、盖垫上的面条揉成了面团。我羞得不知说什么好，公公走过来替我解围：“这不是三篇文章两首诗，多擀几次就会了。”以后，我真的学会了。

    常听人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不是清官无能，而是家务事无论大小都缠绕着千丝万缕的亲情。婆媳之间，没有血缘关系，却有一种特殊的亲情。它特殊在由没有血缘关系进展到有血缘关系———我儿子的血管里就流淌着我娘家和婆家的血红因素，是伟大宽容的爱把互不相关的两个家庭鲜红的血液融为一体。这种特殊的亲情让我们学会彼此尊重、彼此珍爱。

    我们家有一个共识：尊敬老人，有好东西先给两个老人吃，努力使老人家晚年过得健康舒心。有一次丈夫特意买了含有多种营养的面粉，我立即发面，午饭时新馒头出锅先给婆母吃，我们吃陈馒头。不想婆母掰了一块没吃两口就放下了，她说面太硬，咬不动。我丈夫顿时面有不解，只得让老母吃陈馒头。其实不是面硬，是这种营养粉筋性大。我宽慰了老人，午饭后立即重新发面。晚饭时婆母吃上一般面粉蒸的馒头，脸上露出了笑容。

    以亲情为重，看对方“没有弱点，只有特点”，许多难以接受的事情都会留下美好的记忆。

    结婚36年来，我和婆母有着不同的生命追求和不尽相同的价值取向，生活中常有不同的看法，但我们从来没有红过脸，拌过嘴，感情的距离越来越小。

    这个历经了近一个世纪人生沧桑的老人，现在已经不能下床了，生活也不能自理了，但她头脑依然清晰。她常常握着我的手，无限疼爱地说：“你和我一样，没有个闺女。有好媳妇，也就有了儿；没有好媳妇，儿子也跟着瞎了！”每当听到她像对女儿一样地对我倾诉，我心里都涌起阵阵酸楚。我抚摸着那双操劳一生隆起青筋的手背，眼前总是闪过无数场景：她教我包粽子，一包就大半天，连夜煮好，第二天她亲手分成一袋袋，等着我的妯娌们来拿；七月七她教我烙巧花，烙一大盆，她找出干净布袋一包包分好，等着我的妯娌们来拿……

    可怜天下父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