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任鹏

    ■“这一事件中，我们就是人质，被中小商家绑架用来要挟淘宝的人质。”赵迎光忿忿地说。

    ■“本来中国的商业环境就不是很规范，却还用这种不符合商业道德、商业规则的方法表达不满。这样，只能把本来不好的环境破坏得更差。”

    被“绑架”的人质

    “爱与纵容并不是一回事。”

    10月18日上午，淘宝上的所有喧嚣都已沉寂，山东韩都衣舍服饰有限公司CE0赵迎光更新了QQ签名。

    前一个晚上，是自韩都衣舍淘宝商城旗舰店遭受攻击后，赵迎光睡的第一个安稳觉。

    11日晚攻击发生的前半小时，赵迎光手机上闪出朋友的短信：“注意一下吧，有个群里貌似要打你们店的主意，他们决定整死一个大店。”

    韩都衣舍是淘宝商城最大的女装品牌，公司有1100名员工。赵迎光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想整死自己。

    21点左右，赵迎光眼睁睁地看着店铺里的商品在极短时间内被一件件拍下。

    “看到公告链接就购物吧，我相信你懂的。”淘宝商城的小商家薄勇(化名)还记得，那晚，他被在商城开店的朋友拉进YY语音聊天34158频道，让他一起参加“购物”。

    频道里播放着让心脏发颤的劲爆音乐，主持人歇斯底里高声吼叫，反反复复鼓动。

    频道屏幕上，“一人送马云一句话吧”、“搞麦包包”、“淘宝，我们爱购物”……各种尺度的宣泄情绪的文字、符号和表情，甚至是不雅的，不停地闪现。

    屏幕上不时重复出现五六个红色网址链接，指向淘宝商城大卖家的商铺。

    在主持人指挥下，薄勇和频道里上千人涌进每一家店铺，拍下每一件商品。

    “还有四分钟，好朋友，努力一下，一会儿换下一个购物商品。”

    “下架了！下架了！”主持人提高音量以示庆祝，引来一阵欢呼。

    韩都衣舍公司电脑屏幕这边，潮水般的攻击下，半小时内2000多件商品遭非正常拍货被迫下架。

    心痛、惊愕，赵迎光和同事甚至来不及反应。

    “用微博的力量团结起来，购买更多的产品。购物时一定要开发票。东西不喜欢，可以申请退款。”主持人还在鼓动。

    赵迎光稍后知道，实施攻击的是淘宝众多的中小卖家，YY语音34158频道是他们的聚集地。后来，组织者给频道冠以“中国网商维权协会“的名号，称要向淘宝商城维权。

    两小时后，频道的用户升至7000多，韩都衣舍旗舰店的所有商品被迫下架止损。

    攻击者很聪明，他们选择的这个时段，正是晚上的购物高峰。所有商品下架，意味着韩都衣舍的商品一件也无法正常销售。

    “我们何罪之有？凭什么要砸掉我们1000多口人的饭碗？韩都衣舍绝不向网络暴力低头！”韩都衣舍沦陷后的23点29分，赵迎光发出这样一条微博。

    “其实，这事与我无关，我只是帮朋友的忙。”薄勇说。

    攻击，像铺天盖地的蝗虫。拍商品、给差评、拒付款。

    一个大商家被攻陷后，“蝗虫”迅速转移，又扑向“七格格”等其他知名商家。

    这堪称淘宝历史上最疯狂的“围攻”大卖家行动。第二波、第三波攻击在几天里接踵而至，大商家根本来不及反应。

    10月12日晚10点，YY34158频道用户超过4万。

    “如果马云一直沉默下去，我们的攻击就一直进行下去。”该频道一名管理员平静而带有威胁地说。

    10月14日，韩都衣舍日销售额下降近30%，客服被爆、发货速度减缓等问题出现。

    15日下午3点左右，韩都衣舍被迫挂出停业公告。

    “兄弟们，韩都衣舍关门了，一人刷朵小玫瑰，送给自己坚持不懈的努力。”加入YY34158频道的赵迎光，耳朵里传来欢呼声。

    这场攻击几乎持续一周。根据淘宝商城统计，商城交易额从1900万元升至4800万元，退货率从7%升至96%，付款率从50%降至0.8%。5天之内，112个商家受到攻击。

    一切攻击，源于中小商家对于淘宝商城收费新规的不满。

    “这一事件中，我们就是人质，被中小商家绑架用来要挟淘宝的人质。”赵迎光忿忿地说。

    淘宝制订规则更可以随时改变规则

    这场攻击发生前一天，淘宝商城发布了2012年新招商办法和规则调整公告。

    公告中称，商户缴纳的技术服务费从6000元升至3万元和6万元；保证金从1万元提升至5万元、10万元、15万元不等。

    淘宝对此解读为促进商家积极、严肃地进行经营，提升商城商品服务的品质，净化网络交易环境，专注服务于有规模的优质商户。

    “商城属于B2C，要和京东、当当竞争。和集市比，就是专卖店与摆小摊的区别。集市上商家太多，竞争激烈，假货、水货都有。但商城提高费用，就能保证没假货了吗？我就买到过。”小商家“包子”告诉记者。

    淘宝骤然提升费用，众多中小商家对增大的运营成本难以接受。这意味着，年底之前，他们要拿出超过预算至少7万元的资金，多者甚至达20万元。烟台凯尔国际贸易有限公司就面临这样的窘境。

    到11月上旬，这个淘宝商城里的小商户在商城卖保健品就满一年了。

    “单纯提高费用，很难达到这样的目的。”该公司网络部经理崔景飞告诉记者，“我不反对适当提高费用，但从商城商户反映来看，收费突然提升几倍，对很多商户来说缺少一个缓冲期。如果按商城新规，公司下一年的运营成本要增加8万多元。”

    周承鹏是在淘宝集市上开店的烟台卖家，专营相机、CD等数码产品。他告诉记者，进入淘宝商城首先要注册公司。很多商户本来就是小本经营，光进货就出去十多万，租仓库、雇员工，每个环节都得花钱。另外，要想推广商品，也得在淘宝上花钱打广告，要不别人就看不到。“淘宝直通车关键词就是竞价，买家点击你的广告，是按次数扣费的。”

    “9月份入驻，最近正努力筹钱，备货就备了几万元。房子准备做抵押贷款，还是我父母的房子！”一位商家在中国网商维权论坛上抱怨说，很多人根本拿不出几万到十几万元的服务费和保证金。

    “做网店就是看中成本低，一年多交十多万，这和租房子做实体店有什么区别？但这对卖假货的就不是问题，因为他们成本更低。”“包子”说。

    这不是中小商家第一次以这种“暴力”方式维权，而淘宝方面，一直态度强硬。

    2006年，淘宝推出招财进宝竞价排名，很多卖家难以容忍这种广告形式；2010年，淘宝调整搜索结果排序规则打击刷信用，再次引发中小商家的反对。

    两次改变，均以淘宝的强硬得以推行。

    “淘宝可以制订规则，也可以随时更改规则，一般强势的企业都这样。淘宝在B2C的电子商务平台中，基本上处于绝对优势、相对垄断的地位。”北京科技大学教授、国家信息化专家、中国电子学会电子商务专家委员会副主任梅绍祖向本报记者表示。

    梅绍祖说，淘宝此次调价幅度过大，表态中并没有显示出充分的涨价理由。“这有点像霸王条款，没的商量。”

    “净化商业环境的手段很多，可以在管理机制、制度约束上更实用些，但提价不是唯一的方法。”分析这一事件，梅绍祖认为淘宝商城和中小商户双方的沟通可能不够，或者可能没有沟通的机制和渠道，中小商户有诉求无法正常表达。

    “先是靠低价聚集了人气，之后没有充分理由就靠提价把一部分中小商户挤出去。从这个角度看，这个企业行为是很不成熟的。”梅绍祖说。

    当对手不尊重规则那就抛开规则

    中小商家的围攻愈演愈烈，被他们称为“强者”的淘宝商城仍不妥协。

    但强弱之间的转换出人意料。中国网商维权协会发言人钟伟(化名)把发动攻击的中小商户定义为“弱势群体”，尽管他们发动攻击的方式“很暴力”。

    钟伟说，投入这么多，有人还是刚进驻商城，购进商品、租写字楼、招员工，一切都搞好了，只想当一个事业去做，没想到会这样。

    钟伟称，中小商家最初也想尊重规则进行正常沟通。

    “在10日淘宝商城总裁发布沟通信后我们就回复了，但不好的全部被删除，并收到了站内信，警告我们。你说，我们能怎么办？”钟伟强调，“在目前的垄断环境下，不联合采取措施，淘宝会跟我们谈吗？要不是被逼无奈、诉说无门，我们能这样团结吗？”

    协会维权频道管理员“若相惜”一直努力淡化此次行为的“暴力”色彩。她在频道主持“攻击”时，说得已经非常委婉。还有管理员在旁边提醒，“请注意你的言辞，我们是团购……”

    “希望引起第三方媒体或机构的关注，促使舆论使淘宝让步，不再垄断市场、胡作非为。全体中小商家向受到伤害的卖家表示深深的歉意，这也是无奈之举，没有别的办法。”

    然而，大商家并不会因这样“道歉”而感觉好一些。

    赵迎光在微博上亮明态度：中小商家集体绑架大商家作为人质来要挟淘宝，可以同情、理解他们，但不能纵容这种方式。

    赵迎光解释说，我也是从小商家做起的，经历好多淘宝的变化。淘宝以前的改变对我肯定是有伤害的，以前也有中小商家围攻大商家，我并不认同这种方式。“以后再有对淘宝的不满，是否还要实行暴力？对社会不满，就去绑架富人、就去打砸抢？我生气的地方是，本来中国的商业环境就不是很规范，却还用这种不符合商业道德、商业规则的方法表达不满。这样，只能把本来不好的环境破坏得更差。”

    “其实，很多时候，不了解情况的人会无原则地同情所谓的‘弱者’，只要是弱者，不管对错就同情。”赵迎光觉得，现在形成这种氛围，“其实是很可怕的。”

    但“弱者”并不会顾及这些，他们的原则是：如果淘宝不改变，就一起来改变淘宝；当对手不尊重规则，且规则不能被倚赖时，那就抛开规则。

    “这次的影响力，我们之前没想到。之前几次淘宝改变规则，都没这次影响大。”钟伟坦言，事件的发展出乎想象，“我们要形成一种网络维权的意识，这种力量的觉醒，比是否继续在淘宝做更有影响力。”

    10月15日，商务部表态了。

    电子商务和信息化司负责人不点名地要求“从稳定物价和支持小微企业的高度妥善处理并及时报告情况”，希望淘宝商城回应相关商户特别是中小商户的合理要求，但也强调“相关企业和个人必须循合法途径表达诉求”。

    “我手上写了四五个忍字。”

    10月17日，从美国匆匆赶回杭州的马云出席淘宝媒体见面会，“事出之后，省委、省政府和我们沟通较多，凌晨一两点钟给我打电话。”

    马云开始反思：“政策制定的想法是好的，方法需要更多完善，需要沟通。我们不是没有错的，向大家道歉。”

    最终，淘宝表示投入18亿元扶持淘宝商城中小卖家发展，收费新规对老商户延期，保证金减半，但马云强调，“这绝不是让步和妥协。”

    中小商家的攻击也随之停止了，他们似乎看到了想要的结果。但也有人说，这不过是把“死刑立即执行”改成了“死缓”。

    (本报记者苑菲菲对此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