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妈妈给我讲得最多的，就是她奶奶的故事。妈妈的奶奶，按鲁中风俗，我该叫太姥娘的。
太姥娘我没见过，我妈妈没见过，就连我的姥娘也没见过。但她留给世人的印象却很深：美丽、年轻、好强。她生活过的村庄，老一辈人，经常会怀念她的一生。姥娘经常听人念叨太姥娘，妈妈经常听姥娘、姥爷念叨太姥娘，我经常听妈妈念叨太姥娘。这就让我情不自禁地想把那美如夏花、历尽坎坷、天生一副小姐身子丫鬟命的太姥娘祭奠一番，算是对她短暂一生的呈现。
太姥娘天生美丽，属于刘兰芳口中的美人坯：柳叶眉，杏核眼，樱桃小嘴一点点……然而，她也是天生苦命。太姥娘出生的1915年，正是国难民苦的岁月。太姥娘是家中二丫头，上有一个姐姐，两岁时，她的父母又为她生了个妹妹。就在她14岁那年，一身疾病的父亲撒手人寰。家中没了男人，就没了顶梁柱。贫困还好说，遭外人欺负就更难生存了！她的年轻的妈妈，连忙为改嫁做准备，匆匆嫁掉16岁大女儿的同时，忙着给二女儿找人家。她给女儿找人家的要求就是：有一间草房能避风，有几囤粮食够吃一年，人老实厚道就行。都快40岁，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太姥爷，在当家姑母的授意下，借来礼帽、长衫，借来房屋、家什，借来粮食打起几个囤———其实借的粮食不够灌满一个囤的，底下铺的都是麦秸、米糠，只有上面那个小山似的囤尖，才是粮食———就这样，把我当年刚满14岁如花骨朵般娇艳的太姥娘娶进了家门，跟她一块来的，还有她13岁的妹妹。据说，就在太姥娘出嫁的第二天，她的娘便嫁了人。
太姥娘嫁给太姥爷，只吃了两顿饱饭。这两顿饭还是左邻右舍你一升、我一碗凑的，那几囤“粮食”，随着新婚夜的结束，第二天就变戏法般地飞了！漂亮的礼帽、长衫也还给了它们的主人，站在太姥娘眼前的是衣衫褴褛的太姥爷。
借衣服、借粮食娶媳妇的把戏，在那个年代，不是新鲜事。太姥娘想：反正，还有两间草房呢，还有几十亩地。岂料，那几十亩地，竟然是太姥爷的爷爷有过，到他父亲这辈，早被卖掉应急了！两间草房只住了10天，太姥爷就催太姥娘搬回了他原本的住处：神殿厦子下———原来，太姥爷是打更人，每天打更的报酬便是可以免费住神殿大厦，以及每年从村长处领取两担粮。
彻底知道太姥爷家底的太姥娘没哭没闹，她能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太姥爷，也就能遵从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封建礼教。一个大字不识的小女孩，一个曾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小裹着三寸金莲，受封建礼教洗礼过的小女子，她只能信命、认命、死心塌地跟着她的男人。于是，她开始了白天拔野菜、撸树叶、砍柴火，夜里帮人做鞋、做袜、绣花的生活。
就在住进神殿下不久，我的太姥娘怀上了我的姥爷，这时她开始愁起来。等到坐月子，也就要天寒地冻了，大人没饭吃，哪来的奶水喂孩子？无论如何也得备下点吃的啊！怎么办？要饭去吧！
再贫穷的人也要脸面啊！太姥娘说啥也不愿让熟人看到夹着打狗棍、挎着竹篮子的她，哪怕她用毛巾把半拉脸都遮住，别人看不清她，她能看清别人。看到熟人，就跟做贼般羞愧，这种羞耻感，让太姥娘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于是，她离开新泰，转道蒙阴逃荒。为了防范坏人的侵犯，她把一头长发剪掉，脸上抹上灶灰，脏乱丑陋遮住了她全部的美丽。
要饭哪有这么容易呢？刚开始，无论怎样，我的太姥娘都开不了口，她总是远远躲在人家对面瞅，等看到人家男人出门了，她再怯怯地上前敲门。那个年代，丰衣足食的人家毕竟少，吃糠咽菜的人家多。前者大方的也不多；后者即便心存怜悯，也没有能力帮助她。遭呵斥、白眼，是寻常事。被恶狗追着、撵着，甚至撕咬着，也是寻常事。一天傍晚，刚要到一碗玉米糊糊的太姥娘，正想趁热喝一口，没承想，一条狼狗从天而降，太姥娘猝不及防，一下滚倒在地，腿上被狼狗撕掉一大块肉……
就这样，颠沛流离几个月，在姥爷出生前，背着两袋子干粮的太姥娘，回到了家乡。之后，我姥爷的两个弟弟跟一个妹妹，几乎都是在讨饭的途中降生。太姥娘最后一次去蒙阴讨饭，因为被一个财主看中，想收太姥娘做小，我的太姥娘怕被抢走，就连夜往家乡赶。
在小女儿降生后，我的太姥娘跟太姥爷拼尽了老命，终于建起了两间草房：地是富人家的，代价是替富人家守林；砖坯是自己一块一块做的；檩条是林地主人烧火用的下脚料。就这样，他们总算有了自己的房子。太姥娘又熬夜忙起了女红，日子再苦，她都对生活充满了希望，甚至期盼着，能把9岁的长子和7岁的次子送进学校读书。不过，这个愿望，随着她的离世，再也没有实现。
我的太姥娘尽管命很苦，尽管没过一天好日子，但并不影响她爱美。虽然已经是4个孩子的母亲，但早婚的太姥娘此时也才不足26岁。就同至今还没找男朋友的我一般大。26岁，正是如花的年龄，爱美的季节。
贫困岂能阻挡追求爱美的脚步？岁月怎会改变美丽之心？那天，大街上又响起了小货郎的吆喝声，一会儿，姑娘媳妇儿就挤满了村头，围着货郎担子上的针头线脑唧唧喳喳、讨价还价。本族堂嫂买了副粉色的扎腿带，扎住裤管，左看右看，乐得面如桃花。她招呼太姥娘也快来买一副。看着堂嫂那样得意，又看看自己腿上这副早就破烂不堪、都看不出颜色的扎腿带，太姥娘犹豫再三，还是拿出了绣女红换来的钱，千挑万选，买下了一副玫瑰红扎腿带。
三天后，禁不住美的诱惑的太姥娘，终于把心爱的扎腿带仔细地绑在了腿上。还没等她喜欢个够，我刚从河里抓鱼回来的太姥爷，二话没说，对着太姥娘就是一顿暴打———他心疼几个铜板，那可是买几升粮的钱啊！
骤然，太姥娘的心被这顿棍棒打碎了！
我的太姥娘哭了一天一夜。当年，知道被太姥爷骗娶进门时，我的太姥娘没有哭；怀着孩子历尽艰难要饭时，我的太姥娘对生活仍然充满憧憬。只有这回，因为一副扎腿带，太姥娘彻底绝望了！等太姥爷跟孩子都出门后，我的太姥娘悬梁自尽。
那一年，是1940年，我的姥爷才10岁，他还有两个弟弟和一个三四个月大的妹妹。我的太姥娘就这样去了！与其说是受了太姥爷的委屈，不如说因为贫穷。26岁的她，就这样把如花的青春，带进了另一个世界。
姥爷在世时常说：每一天，我都很知足，有房子住，有饭吃，有衣服穿，还有啥不满意的？想起俺的娘，她要是活到现今，该多开心啊！
是啊，那是个“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旧时代，有多少跟我太姥娘一样的年轻生命，就这样被生活逼上不归路。在我们怀念他们的同时，感谢这个好时代，让我们生活无忧。
未曾谋面的太姥娘，愿您在那个世界，快乐富足，不再忧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