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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于姥姥,何其短暂
  • 2011年12月04日  作者:
  • 【PDF版】
□王祥
逝者档案
  ●姓名:马三菊
●终年:66岁
●籍贯:山东省梁山县韩垓镇马垓
●生前身份:农民

  娘是我的亲娘,姥姥却不是娘的亲娘。但是娘一直把姥姥当做自己的亲娘,我也一直从心里把她老人家当做亲姥姥。
  娘出生后八天,她的亲娘患产褥风不幸去世。当时姥姥也生孩子不久,奶水充足,娘被送到姥姥怀里喂养,其实论起家族关系,两家已经出了“五服”。
  后来,姥姥的孩子因病夭折,娘独享姥姥的奶水,健康地活了下来。娘的父亲没再娶,守着这棵独苗过。
  慢慢地,娘大了,就对姥姥叫娘,对姥姥的丈夫叫“叔”;我们晚辈则称呼他们为“姥姥”、“姥爷”。有时,我会以姥姥家住的位置而称呼“东边的姥爷”和“西边的姥爷”,但姥姥却只有一个。在我的心里,姥姥就是娘的亲娘,我就是她的亲外甥,因为姥姥是如此地疼爱我。直到初中毕业,我才弄明白为什么有两个“姥爷”。
  娘出嫁时,姥姥也出了一份“陪送”,虽然简单,但让娘非常激动。她说这是她的福分,一辈子都不能忘,也忘不了。
  娘没有亲兄弟亲姊妹,姥姥这边,我有三个舅舅和一个姨。
  大舅老实得很,只知道出笨力,妗子是我们村里的,娘给做的媒。
  二舅心灵手巧,木工活无师自通,手艺非常好。可就是赶上那一拨不容易找媳妇,直到三十多还在打光棍。没办法,他去了东北,在一个工地上做木匠,家里边姥姥则不停地托媒人给他找对象。二舅在工地上为人和善手艺好,经常帮工地周围的老乡家做点木工活。时间长了,还真是好人有好报,老乡们真就给二舅介绍了一个姑娘,很快就在当地结婚成家,日子过得很幸福。这对于姥姥来说,无疑是天大的好事,不知省了她多少心思啊!每当有人要去东北,路过二舅那里,姥姥总是把新弹的棉花和新织的棉布捎过去。此后一两年,东北不断有照片寄来,那是二舅的全家福。虽然只看到照片,姥姥心里也很是知足欣慰。
  三舅高中毕业后,和别的穷人家的孩子一样去当了兵,最终依靠勤奋从部队考上石家庄铁道学院,吃上了公家饭,成了姥姥最大的骄傲。
  “西边的姥爷”人实在,过日子没什么窍门,倒是有一样本事——会做豆腐。但是豆腐做出来,他却不愿出去卖,大舅还要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结果这卖豆腐的“担子”竟由小脚的姥姥挑了起来。
  卖豆腐最苦的是在冬天。数九寒天,冷风飕飕,水豆腐很快就上了冻,人冻得都拿不稳豆腐刀。姥姥踮着一双小脚推着地排车,一声声的吆喝被冻僵在寒风中。姥姥的村子很大,但家家都穷,吃豆腐算是一种奢侈,所以卖一盒豆腐几乎要走过整个村庄。即便如此,卖到中午,这一盒豆腐还要剩一点,自家是舍不得吃的,所以一定要卖掉。那时买豆腐不用现金,而是用豆子换,所以卖掉豆腐,车子的重量不减反增。有时为了一小块豆腐角,姥姥还要走到邻村去。等豆腐卖完回到家,可能已经是下午一两点钟了。我亲眼见过姥姥疲惫的样子,围巾早就从头上滑落在肩头,裹着的小脚歪歪扭扭,绑腿布也松了,鞋子上满是尘土,卸下换来的豆子,累得一句话也不愿意说,看见我也只是笑笑。
  日子依旧艰难。那时候每个人都拼尽全力,不停地劳作,不过混个肚子饱而已。像姥姥这样的“小脚妇女”,有时也要参加生产劳动,比如远在数十里外的挖河修堤等水利工程,姥姥就要分摊一份,而且被要求亲自参加。可以想象,姥姥这一辈人以纤弱的“小脚”挖土拉车,该有多么艰难。
  另外,农村的生活看上去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其实并非这么简单。大到盖房子娶媳妇,出嫁姑娘拿“陪送”;小到一大家子人的一天三顿窝头咸菜稀饭,姥姥都要费心地操持。公婆小姑,家里家外,迎来送往,大事小情,在几乎既没有钱又没有余粮的年代,说姥姥为此而操碎了心,那是一点也不为过的。生活的艰难,变换着花样压在她的肩上和心上。每念及此,我在深深体味姥姥的艰难,甚至替姥姥感到悲哀的同时,内心又对她老人家充满了敬意。无怨无悔地承受苦难的姥姥,是那一代普通农村老人的典型。
  不过在这样的艰难岁月里,姥姥说,她心里其实并不苦,总觉得日子有盼头。
  可是命运终究难以揣测,它往往在你满怀希望向前走的时候,意外地、毫不留情地出手打破你的希望。虽然贫穷和辛苦一直加在姥姥身上,但那似乎还不够,命运终于向这位善良的老人露出了狰狞的面目。
  考上大学的那个夏天,我兴奋地去给姥姥报告喜讯。中午吃完饭准备回家的时候,二舅竟从遥远的东北回家来了。那个年代,交通、通讯都不发达,二舅多年在外,突然他衣着整洁地回来了,给大家带来了不小的惊喜,院子里很快就来了不少人。大家纷纷向二舅表示问候,向姥姥表达羡慕之情,姥姥也沉浸在喜悦之中,直到人群散去。因为和二舅的感情比较深,我一直挨到太阳即将落山才离开。然而走之前姥姥和二舅的对话,却让我有种不祥的感觉。姥姥问二舅脸色咋那么不好看,二舅说,自己在东北就感觉身体不舒服,浑身没劲……回家来想再查查看。
  不久,坏消息就传来了,二舅得的是白血病,再后来是爹和三舅带着他到处求医,情况时好时坏,让人揪心不已。最后还是没法子,只好回到家里。从那时起,我不知道,姥姥白天是怎样面对病入膏肓的二舅,夜里又是怎样的绝望和无奈!
  多年来,二舅在关外,姥姥在关里,母子虽遥望不见,但毕竟平静安宁,偶尔的书信往来和照片互寄,给了姥姥苦中带甜的幸福。如今儿子突然归来,竟是祸从天降,一下子成了这般模样。当娘的,需要再次拉住亲生骨肉的手,需要再给他一次生命,却又不能,岂不痛哉!平凡如尘的姥姥拼命地挣扎,然而悲剧终于还是无情地上演了。
  娘说,二舅是在姥姥的怀里去世的,姥姥没能再流一滴泪。然世间之痛,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更何况命运安排得如此突然,如此残酷,姥姥的心里该是何等的凄凉与悲伤啊!
  姥姥的头发更白了,但精神出奇的好,仍然操持繁杂的家务,仍然常常去卖豆腐,吆喝的声音似乎更高更响了。没有人知道她心里的苦到底有多深,但夜深人静的时候,失去爱子的痛苦一定被姥姥反复咀嚼,然后埋在了心底。
  快过年的时候,下了一场大雪,我赶在年前去看望姥姥,那一段时间她一直感冒。三舅也从外地赶回家过年,还带来了当时罕见的照相机,说等姥姥病好了,大家一起照张全家福。
  然而年后竟传来了噩耗:姥姥因脑溢血去世了!
  娘后来说,姥姥在病中几次惊醒,说她看到了二舅。姥姥经受住了儿子突然去世的打击,却没能经受住如山一般沉重的想念。
  死亡我们看到了,悲伤我们也感受到了,可是谁也没想到,姥姥经历了人生的大悲剧,却又亲自给我们演出了这样一出悲剧!命也?运也?
  姥姥一生过的都是苦日子。年轻时,她忍住丧子之痛,用乳汁哺育别人的儿女,给了娘新的生命;步入老年,再遭丧子之剧痛,但仍以羸弱之躯,苦苦支撑整个家庭;在她应该安享晚年的时候,却突然离开了我们。姥姥一辈子没离开过老家,虽无颠沛流离之苦,然而幸福于她,何其短暂。身为后辈,痛定思痛,痛何以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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