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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1年12月25日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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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DF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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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姓名:石玉芝
●终年:80岁
●籍贯:山东省泰安市
●生前身份:家庭妇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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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海涛 三年了,我无法落笔,哀伤是无法用笔墨来书写的。痛,只在心里刻画,在血管里流淌。 三年了,母亲,我没有了泪水,从您走后,生命中便失去了色彩,一如三年来身上的素衣。 古人用阴晴圆缺来形容人间的骨肉分离,形容人生的缺失与圆满。这样的月亮是中国的月亮,它承载着太多中国人的情感。三年前的农历十一月十五之后,圆月却成了我难以磨灭的伤痛之源,八十岁的老母亲在这一天出走,直到消失在月亮的光芒里。 2000年的春节,正在遥远的辽宁岳父家过春节的我,突然接到了姐姐的电话,告诉我母亲查出了乳腺癌。好像被雷击中一样,我愣在那里不知所措。圣人说“父母在,不远游”,已经70多岁高龄的老母亲让我时时担忧和牵挂,手机24小时开机,怎么才离开10天,就发生这么大的变故?我立刻提上行李箱连夜赶回山东老家。 乳房切除是在泰安最好的中心医院进行的。一定是上苍眷顾这位善良的老人,手术进行得非常成功,经过几次简单化疗之后,老母亲就出院了,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什么意外。只是在她瘦弱的身体上,再添一处伤疤。 那曾经哺育过我、哺育过我们兄妹三人的温暖粮仓,消失了,母亲却一如既往地坚强豁达…… 其实母亲最早的伤疤,是我们带给的,我们的出生,曾给母亲带来最大的欢喜和创伤。 我是母亲最小的儿子。在她35岁的那一年,生下了我和姐姐。尽管父亲是个医生,但是母亲怀孕期间他忙于工作,几乎忽略了我们。当母亲去父亲工作的医院检查身体时,奇怪地问医生:你们医院什么时候换了天花板? 医生说,我们没有换啊! 那你们的天花板怎么成了天蓝色的? 医生马上让护士量血压:200毫米汞柱!母亲居然还挺着大肚子上班。医生吓坏了,立刻安排母亲住院。 高龄孕妇、高血压、双胞胎,风险极大,经过协商,医院主管业务的副院长亲自给母亲做了剖腹产手术。 一双新生命的诞生,带给母亲的不仅仅是爱和欢喜,还有长长的伤痕。爱和伤,就这样不可避免地连在了一起。 母亲第三道伤疤,源于一场偶然的伤病。 一天,母亲突然胃痛,去厂医院检查,医生怀疑胃有问题,建议换个医院深入检查。 可是母亲怕麻烦,被家人强行带着去了市立医院——我们都知道,不到疼痛难忍,母亲是不会轻易去医院的。果然,是胃穿孔!幸亏来得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医生在给母亲做手术的时候,看着三处伤疤感慨万分:这老太太,真了不起! 三道伤疤,只是岁月留给母亲的三次考验。然而这还不是最后的结果,锋利的岁月总是划伤母亲,她忍受着比别人更多的痛楚。 母亲年老以后,小脑萎缩,经常由于大脑供血不足而晕倒。在她70多岁的时候,因为眩晕摔倒,手里的暖水瓶打碎,胳膊被滚烫的开水烫伤,我们居然没有听到她说过一句疼。 母亲78岁高龄的那年夏天,她突然发病,向后直挺挺地摔倒在地,带着头发的一块头皮摔出了足足2米远,后脑受伤,脑部出现血肿,头皮缝了3针。住院后保守治疗1个月,竟奇迹般地恢复。 即使是战争年代,一个人也不可能有这么多的伤痕,却都被母亲遇到了。一个柔弱之躯,要忍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疼痛,母亲对抗打击的最好方法就是:承受!生命在她身上总是显示出最柔韧的光泽…… 爱,是母亲留给我们的最好遗产。也许,这样的爱在旁人看来微不足道。 母亲10多岁的时候失去了妈妈,从小就给舅舅拉独轮车做小买卖。生活没有钟爱过她,但是她从不绝望,即使在生命最黑暗的时候,也不低头。正是这样的生活阅历,使得母亲成为一个充满了大爱的人。 她18岁嫁入我们家的时候,大娘被鬼子的飞机给炸死了,留下一个堂姐才5岁,经常没事的时候就唱:“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两三岁呀,死了娘呀……”母亲就泪汪汪地把大姐搂在怀里——以至于50年后,大姐提起当年的情形,还记得母亲像娘一样疼她…… 上世纪70年代,家里生活拮据,一家五口人只有父亲一人挣工资,但是母亲总是把家里的生活调理得井井有条。粮食供应不足,就赶集买来粗粮蒸窝窝头、烀玉米饼,却把米面留给丈夫和孩子吃;每周买一块钱的肉,肥肉切出来炼猪油;瘦肉煸好放起来炒一个星期的菜;周末的时候还要用猪油渣包上一顿饺子……她把贫穷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母亲不识字,只上过几天识字班,但是却会给我们讲牛郎织女、讲梁山伯与祝英台,即使是在她年老的时候,依然会哼那首识字班里学的小曲:“扭呀扭呀扭呀扭,一扭扭到了十八九,十八九啊没婆家,俺要跟着个同志走……”骨子里透出来一种豁达和浪漫。 母亲一生最爱花,一楼院子里都是花盆,种满了鲜花。花并不名贵,甚至可以说很普通,但是在母亲手中,鲜花次第开放,一年四季不断。母亲早年的时候还爱开荒种菜,吃不了的菜就左邻右舍地送。后来住了楼房,没地方种了,就改种花种树,满院子的葡萄树、石榴树、香椿树…… 只要能做的事情,总是要自己亲自去做,对待生活从不抱怨,从不失去信心。我们从她那里不仅仅学会了生活,还有那种对待生命的达观。早在母亲六十岁的时候,就为自己和父亲做好了全套的寿衣,不厌其烦地叮嘱我们,衣服放在哪里,被子放在哪里,怎样怎样穿。 可是在她最后的日子,我们打开她的包裹时,却看到了一生清贫的母亲为自己准备的是怎样寒酸的寿衣和薄被……我不忍心让她这样清苦,亲自去寿衣店,为她选了全套中式衣服和铺盖…… 2008年农历十一月十五,母亲走到了最后时刻。前一天,她还下床在餐桌前吃饭,但是这天早晨就异常虚弱。家里所有的人都闻讯赶来,围拢在她的床前。母亲大口地喘着气,喊她,她只能应答已无法说话。 80岁的老母亲,躺在自己的床上,就像一炷燃烧的蜡烛,火焰慢慢地小了下去,烧干了最后一滴蜡油……下午四点钟,她安详地离去了。 在那个格外寒冷的冬天,我和朋友在泰山东麓的山上转了半天,只为选择一个合适的地方,为劳累了一辈子的母亲和父亲,寻找一个新家。 这里地势高远,视野开阔,岚气袅袅上升,田野呈现出勃勃生机。泰山主峰在远远的地方站立着,成为一个高大的影子。 母亲只是一个最普通的家庭妇女,但是她的墓碑却和泰山遥遥相对,正如她在我们心里不可替代的位置。 三年后的十一月十五:天慢慢黑了下去,圆圆的月亮升了起来。辉映中,悲伤渐渐离开,月光般的柔情铺满天地,仿佛母亲在用最简约的暗示,教我们学会面对,学会坚持…… 母亲离去了,但我们的生命却在延续……一代代传承下去的,不仅仅是血脉,更有一种独立于血脉之外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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