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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年01月10日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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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镜心 (一) 今天,世界是白色的。 东城区虎子酒店的主人是我的好朋友。虎子是他的小名,熟知他的人都这样称呼他。今天一早,他就短信约我中午到店里小酌闲聊。 “这雪一下,还真有点年味儿了。” 两杯二锅头下肚,虎子酡着脸感慨起来。虎子拼搏自立,我很敬重他。每次见面,喝酒前我的话多,喝了酒他就“一言堂”了。我的话虽不知他是否愿意听,但他总是耐心地听着。他的话,我十分愿意听。 从虎子酒店回家,他的故事还在感动着我。不由自主,我拿起笔把故事复述了下来。为叙述方便,就用第一人称了。 2011年2月1日。天飘起雪,我想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吧。明天是除夕了,今年像往年一样,我回不了老家陪爸妈过年了。这种“往年”已经持续了三年,或许更久吧,以至于我已经记不清了。 上午10点10分,我坐在窗边的摇椅里,望着咖啡袅袅升起的腾腾热气,陷入一阵沉思。此时,儿子小虎子和几个小伙伴欢快的嬉笑声又将我拽了回来。我扭头朝向窗户,伸手轻轻地擦去玻璃内侧凝结的雾气。望着小虎子和伙伴们在花园里打着雪仗,我想起了多年以前的自己:那段欢乐的童年,那段艰苦奋斗的青年时代。 (二) 1978年。在充满激情的政治语言社论中,人们可以感受到在1978年的初春,“文革”的坚冰仍未彻底消融,人们熟知的改革开放的那声“春雷”,要在这一年的年底才“炸响”。在那个物资依然短缺的春节里,食品、物品是凭票供应。孩子们朝思暮想在除夕夜里换上新衣,吃上一顿饺子。平日里的粗茶淡饭、少荤多素,使得除夕夜里的饺子显得格外的香。记得家里的大人会在春节前的那几天里,彻夜排队,抢购凭票供应的肉、蛋。 虽然生活贫苦,但从那一年开始,春节变得不一样了。这一年的除夕夜,中央电视台播出了春节联欢晚会。这一年,甚至还有了音乐会、体育比赛。春节开始变得丰富多彩,热闹起来。 当时的冬天比现在冷得多。老家的村东头有一条河,冬天会结起厚厚的一层冰,孩子们总爱在上面玩耍,当然我也是其中的一员。 除夕那天的下午我在河边和几个伙伴打着雪仗。 “虎子!”母亲在一旁向我招手。 “娘!”我艰难地跑到母亲身前,手里举着雪球,抬起头说。 “走,回家。” 我任性地撒着娇,要求多玩儿一会,母亲说晚上要到奶奶家过年,半拉半扯地将我带回家。我哭着对母亲说不想去奶奶家。母亲告诉我有饺子吃,我就开心地蹦了起来。那时我对春节完全没有概念,只是有美味的饺子,有爆竹的噼里啪啦,有新衣服穿。晚上,爷爷、大伯和父亲喝着酒,东扯西拉。奶奶、大娘和母亲在一旁会心地笑着,谈着家常。一家人虽然过得清贫但十分温馨。我是家里的独苗,母亲整40岁那年生的我,算是老来得子,大爷没有生育能力,所以一大家子人都特别疼我。 随着爆竹声轰响,奶奶端上了第一盘饺子。我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抓,然后又马上缩了回来。全家人笑作一团。 “烫。”我扭曲着脸说。 “虎子,真是个小馋猫啊!哈哈哈!”大伯打趣地说,拍了拍我的脑袋。于是全家人又笑了起来。 吃完年夜饭,大伯红着脸拿出了他自制的爆竹。 “虎子,走,放炮去。” “咦,别让虎子放。”母亲担心地说。 “嗯,不嘛!我要放!” “没事儿,去吧。走,虎子,去放炮。”父亲说。 那天是我第一次放爆竹。我躲在父亲身后,迟迟不敢靠近那个会发出巨响的东西。最后在大爷的嘲笑下,我鼓起勇气举起父亲的烟点了一个爆竹。父亲抱起我转过身,爆竹在我身后发出了巨响。这就是我有印象的第一个春节。那种懵懂的兴奋是现在的孩子无法感触的。 第二天,大年初一。母亲蹲在床边给我换上了新衣服。 “虎子,今天起就五岁了。” 1979年,我上了村小学。当时班上有三十几个同学,之后能上初中的只剩下了十几个。学校离我家很远,大概有六七里山路,每天上学来回要走将近三个小时。尤其是冬天,简直就是噩梦,但我也就这么坚持下来了。后来考上高中的只有7个同学,实际去读的加上我只有3个。因为高中在城镇里,所以只有城镇家里有人的同学才去上。那时正赶巧大伯和大娘搬到城里,我也就跟着一起去了。我作为家里的独苗能到城里念书,全家人都以此为傲。即使过得贫苦,依然极力资助我念书。 1991年。高考。我们班只有我考上了。在收到录取书的时候,我疯了般地跑回家,爷爷特别开心,那面容我这辈子也无法忘记。没过几天,爷爷就去世了。父亲说爷爷去得很安详,面带着笑容。我哭了一整天,因为从小爷爷就特别疼我,他最大的心愿就是有朝一日我能考上大学。我完成了他的心愿,他却走了。 之后的那段时间,家里的气氛十分沉闷,不仅是因为爷爷的离去,还因为眼看大学报到日临近,家里却迟迟拿不出钱。当时几百块钱的学费对我们家来说却是一个天文数字。有一天我拿着录取通知书跑到河边偷偷地哭了一夜,第二天早晨我在河边洗了把脸,回家告诉父母:“大学我不上了。” 家人极力劝阻,说再想想办法。但我还是毅然决然地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即使后来镇上同意资助我大学期间的学费,我还是放弃了。 (三) 1991年。9月,十八岁的我背着一个饭盒、一个茶缸,揣着三百块钱,跑到了深圳。 和许多有志青年不一样,我的豪言壮志更像是一种任性。“不混出个样儿来,我就再也不回来了。” 就这样,我迈出了离开村子的第一步。没有回头,我记得当时母亲跪倒在地上嚎啕大哭的叫喊声。 这一步,没想到,真的就越走越远了。这一步,就是与父亲、母亲七年的分别。 我坐着火车孤身来到深圳。 在那里,我见到了从未见过的高楼大厦,但有一种疏离感深深地伴随着我,语言沟通上又有障碍,所以我体会不到半点的归属感。没过多久,我已身无分文,一天,我蜷缩在公园路灯下的长椅里,望着灯下的飞虫不停地撞向路灯,寻找着光明,我突然也有了希望。和许多当时的年轻人一样,我发下誓言,告诉自己,一定要在这里混出个一二来。那一觉,是离开家乡以后最香甜的一觉。因为我看到了一种叫希望的东西。之后,我在工地搬过石头,在印刷厂做过印刷工,在餐馆打过杂工,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但我过得充实,过得快乐。 1992年的春节。那年除夕,我用公用电话给在老家城里的大伯家打了两通电话,自从我跟着大伯到城里上学,之后的每年春节,父母总会带着奶奶来城里过年。 “大爷。” “虎子!”大伯的声音中难掩兴奋。 “快,快快,虎子,虎子。”没等我再说话,电话一头的大伯便叫嚷了起来。 “虎子。”母亲抢过电话。听到母亲的声音,我的眼泪涌了出来。我“啪”一声挂掉了电话。 挂了电话,我蹲坐在地上痛哭了一场,然后又拿起电话。母亲泣不成声,已经没办法说话了。父亲接过电话,简单地说了一句。 “闯吧,不行了,就回家!” 我又哭了。 晚上我和几个也没回老家过年的工友大喝了一场,互相诉说着心里的苦闷。 第二天,起床,洗把脸。继续闯。 也就是这一年,邓小平南巡讲话,掀起了新的一轮下海经商热潮。 那年我来到一家小餐馆,老板是个好人,姓刘。看我年轻又肯干肯吃苦,一直很照顾我。他的生意越做越大。从小餐馆到小酒楼,再到大酒店,我一直跟着他干。 1996年。年底,我做了刘老板手下一家酒楼的经理,那年我23岁。这一年我租了一间房子,虽然不大,但这可以算是第一个从精神上属于自己的小世界。这一年我往家里寄了3000块钱,让大伯去买了一个18英寸的彩电。 1997年。年底,大伯从老家打来电话。他对于几年来我一直没回家过年也习惯了起来,所以调侃道:“虎子,香港都回归祖国的怀抱了,你不回家来看看?” “明年春节我回去。”我兴奋地说。此时我已暗自下定决心,辞职。 1998年。我辞去了在深圳的工作。除夕那天,我拎着两大袋子年货回到大伯家。一开门全家人都愣住了,良久的空气凝滞后,一家人又惊又喜。我却又哭了,父母两鬓斑白,脸旁皱瘪了起来。七年了!大爷把哭成泪人的我拉进家门。年近九十岁的奶奶拉着我就不放了,母亲在另一侧拉着我,父亲站得远远的一直在笑。那天晚上,全家人都十分开心,我却没说几句话。七年了,陌生了。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我一口气吃了76个饺子。自从离开家,这是我第一次吃饺子,味道变了,变得更香了。 晚上吃完饺子,我带着一家人到楼下放礼花。大爷和父亲带着我放了第一次爆竹,我带着他们放了第一次礼花。 这年春节一过完,我又和这个家告别了,只身一人跑到了北京。在之后的十多年里,我的印象里只回了三次或五次家吧!记不清了。 (四) 来到北京的第一年,我用前几年的积蓄开了一家小酒楼。起初两年,酒楼生意不好,一路摸爬滚打才总算扛了过来。 到了2001年,酒楼生意终于走上了正轨。我与认识两年的女朋友登记领证。同年,奶奶去世了,享年91岁。所以这年我没有办婚礼。 2002年。我和妻子回老家办了婚礼,请所有亲朋好友摆了三十几桌酒宴。也是这一年,我的儿子小虎子呱呱落地。 酒楼生意越做越红火,我也越发地忙碌起来。 2003年。在父母的极力要求下,春节我带着儿子和妻子回到老家过年。我也在农村的家里给父母安装了电话。这是除了村委以外,全村的第一部电话。 2004年。除夕的前几天,母亲打通我家里的电话。 “虎子啊,今年回家过年吧?妈想你了。” “妈,今年回不去了。那个,过几天可能有人去给你们送些年货。” “哦。回来吧。妈给你包饺子。” “你说你个老婆子。虎子忙,你就别耽搁他的事儿了。”父亲在一旁说着,让我心头涌上一股酸意。 “妈……” “行,那虎子,你有事儿就忙吧。得空就回家看看。” 2006年。我在北京买了第一套房子,也买了车。我打电话要求父母来京同住,父母婉言拒绝了。 2008年。我回到老家城里给父母买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强行把父母接去住。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打给他们二老的电话从每月一次变成到几个月一次。 2009年。除夕夜,我拨通了老家城里的电话,几遍下来都是无人接听,当时把我吓坏了。我急忙拨通了大伯家的电话。大伯告诉我,我父母几个月前就跑回农村的老屋了。大伯说,他们不让告诉我,怕我生气。之后我就赶了回去,母亲见到我低着头像个孩子,叫我不要生气,说那么大的房子他们住不惯,总觉得空落落的。 这一年,大伯去世。 2010年。大娘去世。父亲虽已80岁,但身子还算硬朗。已77岁高龄的母亲身子骨还算不错,只是由于脑动脉硬化时常犯糊涂。在我知道时,母亲犯病已有一段时间了。我知道后马上赶回老家,想带母亲到城里去看病,可母亲死活不跟我去。我只好请大夫到家里,医生说无大碍,我这才放心。 (五) 唉!2011年2月1日,第二天是除夕夜。 讲到这儿,虎子端酒的手有些抖。颤抖着,把酒杯送到嘴边,仰头而尽,接着说。 我拿起电话拨通了老家的电话。 “喂,虎子?”没等我出声,母亲就先说话了。 “妈,那个,今年我又不能回家过年了。” “哦。” “嗯,我托人捎去的东西收到了吧?” “什么东西?没有啊。” “啊?”我疑惑地问。应该送去了啊。 “喂,虎子啊。你娘又犯糊涂了,你是说送来的那些东西吧?收到了,收到了。放心吧,忙就不用回家了。”父亲在电话那头说。 “嗯……” 我放下电话,陷入了沉思。 2011年2月2日。除夕,中午。 家里电话响了。 “喂?” “爸。” “虎子啊,你娘又犯老糊涂啦!一大早就在包饺子,我说,老婆子啊,就咱俩别费那劲了,她说今天你回来,要给你包饺子。我就说你不会来,她怎么也不信,然后就搬着个凳子跑到村口坐着去了,我怎么拽都拽不回来啊。你说说咋办?” “啊?” “虎子啊,爹知道你忙,要不是实在没办法了,不能打这个电话。天儿那么冷,我怕那老婆子受不了啊。你说咋办啊? “……” 我沉默了。和第一年离家时的那通电话一样,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虎子?虎子?” “爸,我回去!”我哽咽着说。 放下电话,我走到浴室洗了把脸。来到卧室,告诉妻子不用化妆了,让她和小虎子赶紧收拾收拾准备回老家。妻子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点点头。十五分钟后,我们一家三口上了车。我驾着车一路往老家狂奔。 “爸爸,咱这是去哪开啊?” “回老家,看奶奶去。” “啊?我不想回去。不是说好不回去了吗?” “奶奶想给你包饺子吃。” “饺子有什么好吃的!我不吃!我不想吃!”小虎子哭闹起来。我从后视镜望着白白胖胖的小虎子,不禁一阵怒火。 “奶奶想你了!”我大声吼着。 “奶奶想我了?我就见过奶奶两次,她肯定都不记得我了!” 妻子及时打断了这段对话。她知道,我心里难受极了。 我极力使车子开得快点,再快点。就这样,六个多小时的车程在极度压抑的沉闷中度过。 再过一条土路就是村口了,我心里想着,却放慢了车速,或许是恐惧,恐惧母亲依然在村口等我。汽车缓缓驶向村口,汽车的前大灯下出现了两个人影。我突然刹住了车,熟睡的小虎子和妻子同时惊醒。我愣在车上,没有说话。妻子望着车前面的两个人,尖叫了起来。 “妈!” 妻子急忙打开车门跑了下去,小虎子也跟着跑了下去。 “奶奶。” 直到妻子又返回汽车打开车门,把我拽出来,我才微微的缓过神来。我缓缓地走到母亲的身前。父亲没有说话,安静地站在一旁。我扑通一下跪倒在母亲前。 “妈。” 我伸手握住母亲冰凉的双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母亲傻傻地看着我,眯起眼把脸凑了过来。 “你,你是谁啊?” 我强忍着,但还是流下了眼泪。 “妈,我是虎子啊,妈,你看看我。” “虎子?你看到虎子了吗?我在这儿等他呢!” 站在一旁的妻子一下哭出了声。小虎子或许是被吓到了,也哭了起来。 “妈……你看看我啊,我就是虎子啊。妈,我回来了,走,咱回家。” 母亲死死地盯着我,轻轻地点了点头。 复述到这儿,我的眼泪不由自主滴在了稿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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