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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年02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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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刘玉莲在查看病人记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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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片 本报记者 崔岩
1月24日,一条“全国道德模范刘玉莲医生上了春晚”的微博,将一个老模范又搅进了舆论的漩涡。
“对于病人来说她是个好医生,但是对于家庭来说她是个罪犯!她的第一个女儿才11个月大的时候,因为要外出为病人看病无法照顾,她竟然将女儿绑在床上,后来女儿生病就此死在床上。她的第二个孩子也是从五六个月绑到2岁,并且差点死于40℃的高烧。宣传这样的模范意义何在?”
自己家人都不爱,何以爱病人?国家大力宣传这种模范事迹,意义何在?整个春节,网上都充斥着对刘玉莲的质疑和争论。
而生活在遥远的新疆哈密市的乡村医生刘玉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二堡镇二堡村距离新疆哈密市区38公里,汽车刚刚驶出哈密市区,就是大片大片的戈壁滩。
刘玉莲所在的村子,就被看不到边的戈壁滩包围着。有时候,一棵树、一朵云,甚至一辆偶然开过的汽车,都会被当成活的生命,让村民眼前一亮。
生活在村子里的刘玉莲汉语说得磕磕巴巴,几乎听不清楚,虽然她是个汉族人。甚至,63岁的刘玉莲就连长相也变得越来越像维吾尔族人,乌黑的盘发,深邃的目光,一年四季穿着裙子,虽然窗外是零下20多摄氏度。
所有人都知道记者是冲着最近网上激烈的争论来的,只有刘玉莲不知道,她很单纯地以为记者就是专程来看望她的,心里充满了感激。
■“丫头”
2月2日早上8点半,山东这边早已太阳升起,哈密市二堡村的天才蒙蒙亮。
虽然早就被任命为二堡镇卫生院副院长,但刘玉莲并不在镇上上班,她还是守着二堡村卫生室。
卫生室前几年刚刚翻盖过,起名字时,村长问大家叫什么好?维吾尔族村民们就说,叫刘玉莲“丫头”叫惯了,就叫“丫头卫生室”吧,这个名字好,喜欢。
卫生室墙上,贴着刘玉莲2007年被评为全国道德模范时,被胡锦涛主席接见的照片。照片下面,刘玉莲被七八位来看病的人包围着,连抬头说话的时间都没有。
“乌拉泉村、恰其坎其村……其实各村都有卫生室,但他们都不在本村看病,都跑到这里来找刘医生。”二堡镇卫生院副院长摆艳玲说。
42岁的托平塔西汗拿着一张就诊单进来了,她刚听从刘玉莲建议,到大医院做了全身检查,但拿着大医院的检查结果,她不相信,又回来找曾经救过自己和女儿命的“丫头罕”。在这个病人争相涌入大医院的社会,二堡村的病人却是倒流向村卫生室。
下午两点,记者跟随刘玉莲回到她的家里。在二堡村,只有刘玉莲等三家汉族人,其余一千多户都是维吾尔族,住在这个被戈壁滩包围的村落里,刘玉莲两口子几乎忘记了自己的民族和话语,融洽地生活在这个小村庄里。
坐在炕上,要对一个母亲询问和孩子有关的事,记者突然觉得,这对她有些残忍。
“您这辈子有什么不痛快的事?”记者问。
还好,刘玉莲自己提起了孩子。“我一共有过7个孩子,但是6个没留住,其中一次是三胞胎。”说到这里,一直在微笑的刘玉莲很低沉。
那个病死在床上的孩子只是其中一个。
■孩子
刘玉莲失掉的第一个孩子,是在她怀孕8个月时,有一天晚上,一个村民敲门说,家里女人马上生了,让她赶紧去一趟。根本没多想,刘玉莲挺着大肚子就急匆匆赶去接生了。
孩子顺利生下来,刘玉莲很高兴地往家赶。经过一片高粱地时,两只狗突然蹿出来,直往她身上扑,这可吓坏了一直怕狗的刘玉莲,“扑通”倒在了地上。
第二天,刘玉莲早产了,孩子没保住。
从那以后,刘玉莲就留下了病根,后面怀了几次,都没保住,直到有了那个女儿。
“那个孩子特别听话,白胖白胖的,很乖。”聊起那个只有11个月大的女儿,刘玉莲哭了。
那是1977年,有一天,女儿腹泻,刘玉莲给孩子简单喂了药,又像往常一样把女儿绑在炕桌上,匆忙上班了。等她送走病人回到家,发现女儿已经不行了。
“那时候家离卫生室也不太远,我走的时候就把她绑到炕桌上,我想出去如果不把孩子绑住的话,掉下来,万一摔坏了怎么办?我怕用细绳子把她勒坏了,就拿个宽布带把她绑上。我想我出去一会儿就回来,可一进去我就出不来了。”刘玉莲说,“别人家里有病人,我能说自己孩子病了就不去吗?村里就我一个医生,面对病人,我真是没法拒绝。那天看病的人也特别多,一个接一个,真是回不来。我一边看病一边想,自己家的孩子,以后总有时间去弥补,再说只是腹泻,可能慢慢就好了,谁知道,孩子就这么没了……”
“肯定有人说,你是一个医生,你连自己的家人都没保护好,能合格吗?我理解,要是我也会这么说的。今天你评上一个道德模范,可你连家人都保护不住,我没什么可说的……这些年,我心里越来越伤心,但我给谁说去呢……”
“女儿虽然不会说话,但是也懂点事了。每次我出去把她绑在炕桌上,她就把我抱得紧紧的,不肯松开。孩子眼睛盯着我,我到现在还记得她的目光,永远都忘不了……”刘玉莲的声音越来越颤抖:“我看过她,抱过她,可惜,太短了,希望下辈子还有机会做母女。”
记者几次想拿出手中的相机,可又怕把这位陷在感情里的母亲吓坏,她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窗外,眼眶里满是泪水。
女儿去世后,一直支持妻子的丈夫吴正义开始摔盆砸碗,母亲也要求吴正义跟刘玉莲离婚,但看到终日以泪洗面的刘玉莲,丈夫最终没有离开。
女儿死后,还是不断有村民来喊刘玉莲去接生。每次去,刘玉莲心里都跟刀扎一样,但她还是去了,一共接生了三四百个孩子。
直到她又抱养了一个女儿,生了一个儿子,才稍稍想开一些。但女儿最后那紧紧盯着她的眼神,却像根针一样,永远扎在她的心里。
“这辈子,我对不起自己家人,等我退休了,等我下辈子,一定好好伺候他们,什么活都不让他们干。”刘玉莲跟记者发誓。
■捆绑
“你是看了网上议论刘玉莲的事来的吧?”哈密市卫生局局长帅志红,一见记者就直入主题。
“我小时候就是被捆绑着养大的。”帅志红说,“很多人没来过我们这里,而且也不能用现在这个时代人们所处的环境和思想,去想象当时特定环境下的状况。”
“在那个年代,每家每户都要去地里干农活,谁家不是小的孩子捆着,大的帮忙照看着?队里的工分都是要争的。更何况,那时候交通不便,老百姓生病只能依靠这个唯一的村医。”
帅志红说,以前在哈密,家家户户都有专门用来拴孩子的木桩。“你能说这叫残忍?我没觉得,我就是这么长大的,我觉得是为了安全。”
在帅志红眼里,刘玉莲是一个非常单纯的乡村医生。有一次,刘玉莲要去北京开会,卫生局领导去她家送行。饭桌上,领导正在发表讲话,所有的人都做出认真聆听的样子。唯有刘玉莲,根本不知道这一套,领导讲着话,她就端着酒杯站起来,绕过整个桌子去给她想敬酒的人敬酒,全然不顾领导的脸色。
“不绑孩子,她从床上掉下来咋办?摸到铁炉咋办(铁炉是以前当地村民冬天用来取暖的铁质炉子,温度过高时,整个铁炉会被烧红,易被烫伤)?全村就她一个医生,谁家人病了,你让她带着孩子去?”
2月2日,得知记者前来采访刘玉莲,哈密地委宣传部副部长师惠珍主动要求给记者讲讲刘玉莲。“上世纪70年代,我们这里绑孩子很正常。孩子夭折,就能说这个母亲害了孩子?现在孩子磕了碰了,就可以说父母不疼孩子?”
“你们没在我们这里生活过,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都该明白,谁家都不能保证孩子百分之百成活率,以我来说,我们家原本五个孩子,也有两个哥哥夭折了。”师惠珍说。
■成名
新疆的早晨,天亮得晚,八点钟只相当于内地的五六点。这些年,刘玉莲的卫生室只有她一个人,没有人监督她上下班,也没有人盯着她打卡扣工资,但41年来,这个没有正式编制的乡村医生,却用自律的方式迎接她职业的每一天。
2007年,刘玉莲被评上全国敬业模范后,哈密市政府拨了一笔款,准备给她修一下房屋,不让她再住在土坯房子里。施工队来了,没想到,刘玉莲张开两臂拦在了房门前。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刘玉莲说:“房子不能修,要修,我自己攒钱修。党和政府已经给了我这么大的荣誉,如果政府给啥我就要啥,我成什么人了?”
那次刘玉莲是真急了,竟然急哭了。
后来,因为一次洪水,政府给所有村民修了统一的砖房,刘玉莲才终于住上了新房子。
荣誉是接受了,可刘玉莲却推掉了所有奖金。这一点让政府机关相当头疼,于是,动员刘玉莲接受政府的美意,便成为当地干部反复要做的工作。但是,无论他们怎么说,刘玉莲或者说“党和政府已经给了我那么大的荣誉”,或者说“我自己有手有脚,可以养活自己”……
总之就是拒绝。
可外人不知道,有村里人开始议论,说刘玉莲拿了这么多奖,不知道挣了多少奖金?还有不认识刘玉莲的人,猜她是在作秀,或者炒作。
刘玉莲早该退休了,但她不肯退。
“谈她退休的事,每年都找她谈,谈了三年。她就是不愿意退休享清福。”做不通工作,师惠珍也很生气。
2011年,劝到第三年,师惠珍也急眼了,她当面“批评”刘玉莲:“根据法规,到了年龄就得退休,否则就是你破坏了规定；另外,你不退休就占了一个指标,别的年轻人怎么进来?”
这番话起了作用,刘玉莲终于同意写退休报告。但她坚持,以后不拿一分工资,不要任何职位,只要坚守岗位,继续为村民看病。
刘玉莲今年63岁,共产党员,在哈密市二堡镇二堡村做了41年没有正式编制的乡村医生,她是村里第一个乡村医生,月工资是530元,之前是350元,150元和几十元。几十年间,她为各族乡亲垫付医药费达到3.5万元,相当于她41年工资的一半。
刘玉莲的儿子吴晓成是全家唯一一个看到网络对妈妈激烈批评的人,他说:“网上这个事情,我没有给我妈说过,一次都没有。如果说了,她四十多年了,一心为别人,到头来落得这样一个名声,你想她心里啥想法?她心里肯定不舒服,肯定伤心。不要讲,讲了他们要有多少夜晚都睡不着觉啊!就像那歌词里唱的一样‘宁可我少活二十年’,宁可我少活二十年,也要让他们过好,不能让他们受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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