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2年02月21日
来源：齐鲁晚报
-
 【PDF版】
|
|
|
 | 路也,毕业于山东大学,现任教于济南大学文学院,著有诗集、散文随笔集、中短篇小说集和长篇小说等多部。 |
|
也许这行李箱滚动百万公里千万公里之后,到达的最后一站,是童年。
我把换洗衣裳、常用药、洗漱用品、雨伞、两三本书陆续放进了行李箱,然后环顾四周,检查了一遍房间,确定各个窗子都关好了,所有电源插座均已拔掉,最后拉起箱子,走出屋,锁上门,下楼去了。那一刹那,有电影开演前的激动,嗯,渐渐出字幕了,嗯,主人公出场了,时间是天刚蒙蒙亮,第一个场景是飞机场。
行李箱的小轮子在柏油路面上快乐地滚动,仿佛在说:出远门了,出远门了。那金属的银灰色拉杆长长的,它用这样的手臂与我的手臂相握相挽,我低垂着胳膊就能很轻便地拖着满满一箱子胡思乱想往前走。没错,是一箱子胡思乱想,每次出行几乎都是胡思乱想的结果。站在路边挥手拦出租车的时候,脑海里竟莫名其妙地冒出了一句词:“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一出远门,我的两室一厅就一下子变成了一只滚动着的拉杆行李箱。它是一幢微型房子,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大地上滚动着,在这颗星球上滚动着。大多数时候滚动得流畅迅疾,偶尔也会踉踉跄跄,它的轨迹基本上还是流线形的,其实它差不多是呈弧形在世上云游。它是我的梦想在现实中的外化,有着具体的四四方方的形状,是生活在别处的无言的表达。
星座分析得很准确,说我们射手座的人会呈现两种完全相反的极端倾向:要么隐居,要么满世界疯跑。平日里我是一个坚决不肯出门的人,房子几乎生长在了身体外面,血肉相连,比蜗牛跟它的壳子的关系还要密切。除了极个别好朋友使用上好借口能够把我生拉硬拽出去,谁也无法把我拖出房子,我似乎打算与它共存亡。越来越想不出有什么离开房子出去社交的理由或者呼吸不新鲜空气的必要。另外,我一进入人群,成为或固定或临时的大规模团体中的一分子,就感到自我力量分明在减弱,以至发动机熄火,相反,只有一个人呆着,才是强大的,发动机以最大马力运转。但是,如是者大约三个月之后,就会产生想发疯的冲动,我知道应该出一趟远门了,越远越好,跨过的经线和纬线越多越好,是时候了,赶紧越狱,迅速逃离房子,否则就是不人道的。我要出门去,不是去寻找人群而是去寻找丢失在远方的另一个我,这是让生命变得可以继续承受的方式之一。于是就拉起箱子往外走,像一只在地下泥里闷了十七年的蝉终于钻出了幽深的地面,熬到了见天日的那一刻。我并不是从某个城市某个街道某幢楼里出发的,而是正从遥远的地平线的尽头朝着整个世界走去,正从一个人的幻觉朝着一个人的白日梦走去,从独守空房走向一意孤行——天地间走来了小小的我。
黑色帆布的箱体正面留下了从前旅行的印记,比如,一个拴在把手上的写有个人信息的行李卡片、某个国际机场的橘红色安检标签——已经撕过了但还是有粘得太结实的一部分残留在了上面。这些旧有的印记使得这行李箱更加具有了魅力:它有多少万公里的行程和风光,它的轮子沾着从北回归线到暖温带再到中温带、从东部沿海至西部高原的尘土,它满怀从东半球到西半球的跨越大洋大洲的壮志豪情。如果可以给一只箱子写传记的话,可以说,这只行李箱有着走南闯北东跑西颠的一生,它水陆空都走过了,各种车辆所有型号飞机各式船舶都乘过了,甚至包括马车牛车,它比徐霞客的行程还要多。也许,连这只箱子本身也是射手座的了吧。
这只滚动拉杆行李箱平时横躺在卧室的床头旁,盖子半掩,有着被使用过之后才会散发出来的友善的静默,偶尔走过它身旁,我还能觉察出它的辽阔感。里面总不会是空的,往往还盛着上次出行时忘了拿出来的东西:半瓶安眠药、两双丝袜、一支圆珠笔、一支铅笔、一张地图、一瓶面霜什么的,还有写了断断续续想法的几页草稿纸。这些有意无意遗落在里面的东西,使行李箱总是怀揣了在路上的感觉、狂欢的感觉。
旅途中,想起我那渐渐远去了的房子,觉得它不过是一个大一些的长方体,而手中的行李箱则是一个小一些的长方体吧。这人生其实并不需要太多的东西,用一个会滚动的行李箱来装载已经足够了——它的两只圆圆的胖胖的小脚丫多么勤勉多么活泼。这人生其实没有谁能够时时刻刻相伴相随,也许只有这个长了脚的拉杆行李箱可以。一蓑烟雨任平生,行李箱滚动到哪里,哪里就是家。也许这行李箱滚动百万公里千万公里之后,到达的最后一站,是童年。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