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2年04月20日
来源:齐鲁晚报
-
【PDF版】
|
|
|
|
|
□简墨 他一生的关键词是:问故乡;杀人。 先说杀人——应该说,他在诗歌的世界里拥有另一副面孔:诚挚、清爽、迷人,甚至还有些可爱的羞涩,像一个大男孩、一株与山水和谐相处的绿树。他在格律诗上也具有开创之功,可以与写古体诗的苏武、李陵比肩。 但是,他犯了一个诗人最不应该犯的错误:骨头软,用自己的文采去换别人的口水——他先是依附武则天的男宠张易之,当上宫廷侍臣;张易之失宠被杀后,又傍上佞臣武三思那样不入流的乡神土鬼,当上了修文馆学士。自此,大男孩不再,小文人开始——杀人机器开始,长势良好的树木反转变形,成为疯狂纠结、不可自拔的藤条。 一个小文人总是从眼馋别人的才华开始堕落的,他也不例外:有一天忽然发现与他同科考上进士的自家外甥刘希夷的一首诗《代悲白头翁》写得出奇的好,可以预测它将成为千古绝唱。他找来外甥商量,让他将这首诗送给自己。他把两句诗用到自己诗中,拿出去后果然人人传诵,都说诗中这两句写得太绝了。可是外甥到底年轻,与人交谈时把那个秘密泄露了出去。 于是,他就雇了个杀手将其用土袋子活活压死了。可怜刘希夷死时刚满30岁,热爱诗歌,并且还没有写够。 那两句诗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是好,就连《春江花月夜》中的“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也是从这里化过去的。但化是化,不是别的——就算剽窃,也不是杀人。 要人家的性命就是杀人对不对?这人家还不是别人,是自己一门的骨肉。如此想来,这个人简直吓死人——不要说做他的外甥,就是做他的舅舅,也难免不被这劳什子外甥打了闷棍。 因此,每次读到他那么自然天成的句子“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我就惋惜:这样的人品,何以笔下也能生出这样存温静表象而内里汹涌的好诗?唉,也是有可能的吧?一是因为他那一刻纯纯粹粹只是诗人心肠,表现的是诗人情操而非弄臣凶恶,而思乡之情人皆有之,是大概念上的爱与温柔;二是好从苦来,那时节他正倒霉,嚣张收了,流放的艰辛历程玉成此人写出上品好句;三是诗歌凸出世俗世界之外,自成一个国,还不是一个维度,不能以常理论它;另外,世上的一切都在矛盾的冲撞中迤逦前行,花朵有时也叫做灰烬,很多事很多时候不是用简单的好人坏人来划分的,人品和文品有时也会出现分离,不能因人废文。说到底,这个人,譬如泥沙,但他的几首好诗我们还是舍不得丢弃。 他并不孤独。从庙堂之高,到江湖之远,小文人这个没有任何禁忌的群体,从古到今,不绝如缕——他们确乎还不配被称做“知识分子”,而中国的“知识分子”向来有两副面孔:一是忧国忧民,二是忧名忧利。前者不必多说了,而后者,以自我为中心,以名利为半径,时时在画着自己的人生圆,主子一变人就变,自己一阔人就变,随时换嘴脸。即便于利上不好意思不收敛,于名上,铁定是十分好意思劈手横夺的——他忍不住。 他比奸佞们更多一层的悲哀是:他再有才华,也只是个遣词弄句的小文人,即使坏起来,也少了些奸雄枭雄的胆气与谋略,仅仅是个依附权贵希冀残羹冷炙的小人——流芳百世与遗臭万年都没有他的份儿。贪欲,机巧,怨毒,杀戮,都是罪,他占了个全。而人世间的觉知何等迂曲,那是渐渐开悟的道理——到幡然通透,人生也就剩了残生。这就是真相。 于是,任凭他后来带着中年人惯有的疲惫和逐步累积起来的改悔,脸上日夜流着停不下的雨水,一首一首地写,掏心窝子地写,用粗糙的纸张,像用湿了干了的抹布,黑黑白白地铺排,那些字像一丛丛永远倾斜的荒草,并准备永远不开枝散叶。他还不忘深情吟诵关于故乡的诗,一声递一声,急急忙忙,带着哭韵,好像垅上快要烂熟掉的隔夜杨梅——他多么念故乡,也还是难为了故乡人,没有哪里争他,甚至都在朝外推,能推多远推多远——跟块面门上的丑疤瘌似的,用头巾墨镜遮着盖着,扭腔别脸地不敢示人。一个妄图篡改既定人生轨迹的人,也是一个叫人怜悯又怜悯不得的人——晚了。 但难为他的是:他在那边的世界,这么多年来,遇到被自己杀掉的外甥刘希夷,被自己陷害入狱遭了杀身之祸的好友张仲之、王同皎,被自己轮流谄媚的则天武后、武后的宠臣、武后的一个比一个浪荡的女儿们,乃至自己真真假假赞扬过的高洁正直——“天香云外飘”的桂子、“一生自孤直”的松树……倒是要以怎样的面目相迎呢?倒是情怯与否、敢不敢问来人呢? 这是个问题。
| |